陳獨秀:新文化運動是什么?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新文化運動」這個名詞,現(xiàn)在我們社會里很流行;
究竟新文化的內容是些什么,倘然不明白他的內容,會不會有因誤解及缺點而發(fā)生流弊的危險,這都是我們贊成新文化運動的人應該注意的事呵!
要問新文化運動是什么,先要問「新文化」是什么;
要問新文化是什么,先要問「文化」是什么。文化是對軍事、政治(是指實際政治而言,至于政治哲學仍應該歸到文化。)文化底內容,是包含著科學、宗教、道德、文學、美術、音樂等運動。
科學有廣狹二義:狹義的是指自然科學而言,廣義的是指社會科學而言。社會科學是拿自然科學的方法用在一切社會人事的學問上,象社會學、論理學、歷史學、法律學、經(jīng)濟學等,凡用自然科學方法來研究、說明的都算是科學;
這乃是科學最大的效用。我們中國人向來不認識自然科學以外的學問,也有科學的權威;
向來不認識自然科學以外的學問,也要受科學的洗禮;
向來不認識西洋除自然科學外沒有別種應該輸入我們東洋的文化;
向來不認識中國底學問有應受科學洗禮的必要。我們要改去從前的錯誤,不但應該提倡自然科學,并且研究、說明一切學問(國故也包括在內),都應該嚴守科學方法,才免得昏天黑地烏煙瘴氣的妄想、胡說,F(xiàn)在新文化運動聲中,有兩種不祥的聲音:一是科學無用了,我們應該注重哲學;
二是西洋人現(xiàn)在也傾向東方文化了。各國政治家資本家固然利用科學做了許多罪惡,但這不是科學本身底罪惡;
科學無用,這句話不知從何說起?我們的物質生活上需要科學,自不待言;
就是精神生活離開科學也很危險。哲學雖不是抄集各種科學結果所能成的東西,但是不用科學的方法下手研究、說明的哲學,不知道是什么一種怪物!杜威博士在北京現(xiàn)在演講底『現(xiàn)代的三個哲學家』:一個是美國的詹姆士,一個是法國的柏格森,一個是英國羅素,都是代表現(xiàn)代思想的哲學家,前兩個是把哲學建設在心理學上面,後一個是把哲學建設在數(shù)學上面,沒有一個不采用科學方法的。用思想的時候,守科學方法才是思想,不守科學方法便是詩人底想象或愚人底妄想,想象,妄想和思想大不相同。哲學是關于思想的學問,離開科學談哲學,所以現(xiàn)在有一班青年,把周秦諸子,儒佛耶回,康德黑格爾橫拉在一起說一陣昏話,便自命為哲學大家,這不是怪物是什么?西洋文化我們固然不能滿意,但是東方文化我們更是領教了,他的效果人人都是知道的,我們但有一毫一忽羞惡心,也不至以此自夸。西洋人也許有幾位別致的古董先生懷著好奇心要傾向他;
也許有些圓通的人拿這話來應酬東方的土政客,以為他們只聽得懂這些話;
也許有些人故意這樣說來迎合一般朽人底心理;
但是主張新文化運動的底青年,萬萬不可為此囈語所誤!嚎茖W無用了』『西洋人傾向東方文化了』這兩個妄想倘然合在一處,是新文化運動一個很大的危機!
宗教在舊文化中占很大的一部分,在新文化中也自然不能沒有他。人類底行為動作,完全是因為外部的刺激,內部發(fā)生反應。有時外部雖有刺激,內部究竟反應不反應,反應取什么方法,知識固然可以居間指導,真正反應進行底司令,最大部分還是本能上的感情沖動。利導本能上的感情沖動,叫他濃厚、摯真、高尚,知識上的理性、德義都不及美術音樂宗教底力量大。知識和本能倘不相并發(fā)達,不能算人間性完全發(fā)達。所以詹姆士不反對宗教,凡是社會上有實際需要的實際主義者都不應反對。因為社會上若還需要宗教,我們反對是無益的,只有提倡較好的宗教來供給這需要,來代替那較不好的宗教。才真是一件有益的事。羅素也不反對宗教,他預言將來須有一新宗教。我以為新宗教沒有沒有堅固的起信基礎,除去舊宗教傳說的附會的非科學的迷信,就算是新宗教。有人嫌宗教是他力;
請問擴充我們知識底學說,利導我們感情底美術、音樂那一樣,免了他力?又有人以為宗教只有相對的價值,沒有絕對的價值,請問世界上什么東西有絕對價值?現(xiàn)在主張新文化運動的人,既不注意美術音樂,又要反對宗教,不知道要把人類生活弄成一種什么機械的狀況,這是完全不了解我們生活活動的本源,這是一樁大錯。我就是首先認錯的一個人。
我們不滿意于舊道德。是因為孝弟底范圍太狹了。說什么愛有等差,施及親始,未免太猾頭了。就是達到他們人人親其親長其長的理想世界,那時社會的紛爭恐怕更加利害;
所以現(xiàn)代道德底理想,是要把家庭的孝弟擴充為全社會的友愛,F(xiàn)在有一班青年卻誤解了這個意思,他并沒有將愛情擴充到社會上,他卻打著新思想新家庭的旗幟,拋棄了他的慈愛的,可憐的老母;
這種人豈不是誤解了新文化運動的意思?因為新文化運動是主張教人把愛情擴充,不主張教人把愛情縮小。
通俗易解是新文學底一種要素,不是全體要素,F(xiàn)在歡迎白話文的人,大半只因他通俗易解;
主張白話文的人,也有許多只注意通俗易解。文學、美術、音樂都是人類最高心境底表現(xiàn),白話文若是只以通俗易解為止境,不注意文學的價值,那便只能算是通俗文,不配說是新文學,這也是新文化運動中一件容易誤解的事。
歐美各國學校里、社會里、家庭里,充滿了美術和音樂的樂趣自不待言;
就是日本社會及個人的音樂、美術及各種運動、娛樂,也不象我們中國人底生活這樣干燥無味。有人反對婦女進廟燒香青年人逛新世界。我卻不以為然;
因為他們去燒香去逛新世界,總比打麻雀好。吳稚暉先生說:『中國有三種大勢力,一是孔夫子,一是關老爺,一是麻先生!晃乙詾槁橄壬讋萘Ρ瓤钻P兩位還大,不但信仰他的人比信仰孔關的人多,而且是真心信仰,不象信仰孔關的還多半是裝飾門面。平時長幼尊卑男女底界限很嚴,只有麻先生底力量可以叫他們鬼混做一團。他們如此信仰這位麻先生雖然是邪氣,我也不反對;
因為他們去打麻雀,還比吸鴉片煙好一點。鴉片煙、麻雀何以有這般力量叫我們墮落到現(xiàn)時的地步?這不是偶然的事,不是一個簡單的容易解決的問題,不是空言勸止人不要吸煙打牌可以有效的。那吸煙打牌的人,也有他們的一面理由;
因為我們中國人社會及家庭的音樂、美術及各種運動娛樂一樣沒有,若不去吸煙打牌,資本家豈不要閑死,勞動者豈不要悶死?所以有人反對鄭曼陀底時女畫,我以為可以不必;
有人反對新年里店家打十番鑼鼓,我以為可以不必;
有人反對大舞臺、天蟾舞臺底皮簧戲曲,我以為也可以不必。表現(xiàn)人類最高心情底美術音樂,到了鄭曼陀底時女畫、十番鑼鼓、皮簧戲曲這步田地,我們固然應該為西洋人也要來傾向的東方文化一哭;
但是倘若并這幾樣也沒有,我們民族的文化連美術、音樂底種子都絕了,豈不更加可悲!所以蔡孑民先生曾說道:『新文化運動莫忘了美育』。前幾天我的朋友張申甫給我的一封信里也說道:『宗教本是發(fā)宣人類的不可說的最高的情感(羅素謂之「精神」Spirit)的,將來恐怕非有一種新宗教不可。但美術也是發(fā)宣人類最高的情感的(羅丹說:『美是人所有的最好的東西之表示,美術就是尋求這個美的』。就是這個意思)。而且宗教是偏于本能的,美術是偏于知識的,所以美術可以代宗教,而合于近代的心理,F(xiàn)在中國沒有美術真不得了,這才真是最致命的傷。社會沒有美術的趣味,所以社會是干枯的,種種東西都沒有美術的趣味,所以種種東西都是干枯的;
又何叢引起人的最高情感?中國這個地方若缺知識,還可以向西方去借;
但若缺美術,那便非由這個地方的人自己創(chuàng)造不可。』
關于各種新文化運動中底誤解及缺點,上面已經(jīng)略略說過;
另外還有應該注意的三件事:
新文化運動要注重團體的活動。
美公使說中國人沒有組織力,我以為缺乏公共心才沒有組織力。忌妒獨占的私欲心,人類都差不多。西洋人不比中國人特別好些;
但是他們有維持團體的公共心牽制,所以才眼點組織能力,不象中國人這樣渙散。中國人最缺乏公共心,純然是私欲心用事,所以遍政界、商界、工界、學界、沒有十人以上不沖突。三五年不渙散的團體。最近學生運動里也發(fā)生了無數(shù)內訌,和南北各派政爭遙遙相映。新文化運動倘然不能發(fā)揮公共心,不能組織團體的活動,不能造成新集合力,終究是一場失敗,或是效力極小。中國人缺乏公共心,全市因為家族主義太發(fā)達的原個緣故。有人說是個人主義妨礙了公共心,這卻不對。半聾半瞎的八十衰翁,還要拼著老命做官發(fā)財。買田置地,簡直是替兒孫做牛馬,個人主義決不是這樣。那賣國貪贓的民賊,也不盡為自己享樂,有許多竟是省吃儉用的守財奴。所以我以為戕賊中國人公共心的不是個人主義,中國人的個人權利和社會公益,都做了家庭底犧牲品!焊魅俗話唛T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這兩句話描寫中國人家庭主義獨盛沒有絲毫公共心,真算是十足了。
新文化運動要注重創(chuàng)造的精神。
創(chuàng)造就是進化,世界上不斷的進化只是不斷的創(chuàng)造,離開創(chuàng)造便沒有進化了。我們不但對于舊文化不滿足,對新文化也要不滿足才好;
不但對于東方文化不滿足,對于西洋文化也要不滿足才好;
不滿足才有創(chuàng)造的馀地。我們?可以前無古人,卻不可後無來者我們固然希望勝過我們的父親,我們更希望我們不如我們的兒子。
新文化運動要影響到別的運動上面。
新文化運動影響到軍事上,最好能令戰(zhàn)爭止住,其次也要叫他做新文化運動的朋友不是敵人。新文化運動影響到產(chǎn)業(yè)上,應該令勞動者覺悟到他們自己的地位,令資本家要把勞動者當做同類的人看待,不要當做機器、牛馬、奴隸看待。新文化運動影響到政治上,是要創(chuàng)造新的政治理想,不要受現(xiàn)實政治底羈絆。譬如中國底現(xiàn)實政治,什么護法,什么統(tǒng)一,都是一班沒有飯吃的無聊政客在那里造謠生事,和人民生活,政治理想都無關系,不過是各派的政客擁著各派的軍人爭權奪利,好象狗爭骨頭一般了。他們爭奪的是狗的運動,新文化運動是人的運動;
我們只應該拿人的運動來轟散那狗的運動,不應該拋棄我們人的運動去加入他們狗的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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