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夏日的一個傍晚,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我聽得樓下有人叫。打開窗戶一看,依稀辨認出芒克,其余幾個人看不太清楚。我也大聲喊道:"上來吧。"

　　"郭路生",他自我介紹時,頭有些側(cè),下巴微微上翹。"我們這些人,沒打招呼就來了。"他面帶歉意微笑著說。我頓感心頭一熱。作為女主人,我很長時間沒有聽到有人在我們家這么文質(zhì)彬彬地說話。我見到更多的那些"流浪"詩人,恨不能隨身攜帶一枚炸彈,大有將他自己和我們?nèi)�家炸平之勢�?/p>

　　同來的還有貴州的黃翔、北京的黑大春和他的女友。沏茶、倒水,在沙發(fā)上一一就坐之后,我開始默不作聲地打量起這位詩歌界的傳奇人物。詩人多多說:"要說傳統(tǒng),郭路生是我們一個小小的傳統(tǒng)。"

　　他顯得太大了,頭大,手大,腳大,至少給人的感覺如此。事實上他很瘦,但他決不是那種天生瘦弱的人。他身體有一部分仿佛被故意隱藏起來,或者是經(jīng)過一再省略和刪減,現(xiàn)在就剩下這副大大的、空空蕩蕩的樣子。他說話時經(jīng)常面帶微笑,笑的時候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進入談話的角色非常之快,幾乎沒有任何過渡,語調(diào)執(zhí)著而又有些含混不清。他談到了惠特曼、海明威、艾略特等。芒克提到他新完成的長篇小說。郭路生很感興趣地問:"小說怎么寫?"芒克兩手一攤:"一通寫啊。"這恐怕是兩位當代作家之間最簡捷、最有意思的文學對話。

　　我注意到他的膝蓋上有塊補丁。那是一條不太能說得出顏色來的舊褲子,補丁的顏色稍深了些,但也還協(xié)調(diào),顯然這出自他的手藝。如今在北京城里穿有補丁的衣服,真是不多見。

　　他要了紙和筆一人埋頭書寫起來。談話在繼續(xù),人們并沒有因為照顧他而降低聲調(diào)。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先問我要不要給孩子早點睡覺,我笑笑擺擺手,告訴他現(xiàn)在正是假期。"那我給你們朗涌吧",他語氣中帶一些堅決,"這是我在醫(yī)院里寫的一首詩。"

　　他朗誦時仿佛換了一個人。他身上所有那些不協(xié)調(diào)的成分一下子變得非常溫順。他讀得沉著、緩慢,每一個音節(jié)都被拖得很長,好像他在嘗試著它們的承受能力,同時又是企圖展現(xiàn)它們所有的可能性。在他心醉神迷的時候,一種節(jié)奏在我們之間悄悄形成、傳遞開來。

　　我們?yōu)樗�鼓掌�?我在里面,我是不自由的。"他幾番這樣說。他走后我長久地陷入了一種沉思,即現(xiàn)代醫(yī)學中關于精神病尺度的掌握。像他這樣的人完全可以在家中過正常的生活。而我們周圍的另一些人更需要送進去治療。我看不出來為什么他非得住在精神病院不可。我的這個疑惑后來部分地得到朋友們的證實。也就是說,一個大號的人被一些有形或無形的鏈子捆住,而且是他愿意被這樣捆著。

　　能理解這些鏈子的含義,才能去理解他的詩和他這個人。

　　這肯定是作為詩人少有的殊榮：郭路生的作品最先是以手抄的形式在人們之間普遍流傳開來。他的《相信未來》、《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海洋三部曲》都是。他們是成千上萬普通讀者,其中絕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詩歌的特殊興趣,只是被郭路生的詩句深深吸引,被它們所打動,喚起了自己內(nèi)心的共鳴。這和今天在一些"詩人"身上出現(xiàn)的情況有大的不同。我曾經(jīng)在不止一個場合談到過：今天的若干"詩人"更像是以其肉身大出其名的,在人們還未讀到或記住他們寫下的句子之前,關于他們?nèi)怏w的業(yè)跡早已如雷貫耳,他們的句子不會比其故事傳得更遠。我想指出的一個往往被人們忽略的方面是,在一個是非曲折顛倒的年代里,郭路生表現(xiàn)了一種罕見的忠直--對詩歌的忠直。在任何情況下,他從來不敢忘懷詩歌形式的要求,始終不逾出詩歌作為一門藝術所允許的限度,換句話說,即使生活本身是混亂的、分裂的,詩歌也要創(chuàng)造出和諧的形式,將那些原來是刺耳的、兇猛的東西制服;即使生活本身是扭曲的、晦澀的,詩歌也要提供堅固優(yōu)美的秩序,使人們苦悶壓抑的精神得到支撐和依托;即使生活本身是丑惡的、痛苦的,詩歌最終仍將是美的,給人以美感和向上的力量的。這種由對詩歌的忠直體現(xiàn)出來的忠直,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慘遭摧殘的良知,顯示出能戰(zhàn)勝環(huán)境的光明和勇氣。在這一點上,郭路生甚至區(qū)別于后來眾多的先鋒詩人,所謂分裂是從形式上開始的,而郭路生在形式上從來不后退一步。

　　當蜘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燭臺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友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zhí)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涼的大地土寫下：相信未來

　　《相信未來》

　　除非你一遍遍將這些句子吟涌出來,否則不會體會到其中聲音的均衡、內(nèi)涵和美。其中每行足足有六個音步,這在漢語詩歌中(不管是古代還是現(xiàn)代）是十分少見的,正是這種拉長了的瞬間成了那種超載情緒(向往、失望、從失望中再度抬起頭來)的運輸工具,它是逐步、緩慢地釋放的。閱讀中為了能夠一口氣將這樣的句子讀出來,讀者不得不進一步拖延每一個音步所停留的時間,這樣就產(chǎn)生了一種無限延長的幻覺。同時,四行一個小節(jié)、上下行之間音步的整齊對應以及押韻在這里也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它們屬于人為的因素,但恰恰是這種人工裝配性的東西從整體上造成另一種時間和空間,組成了詩歌自足的世界,它們將那些沉重負載的情感清晰可聞地呈現(xiàn)在這里,在此時此刻,如同懸掛在人們面前,成為可以觸摸、可以觀照的對象,從而擺脫了原先存在于人身上的那種壓迫性,獲得解放和自由之感。對那個時代的人們來說,這無疑是奢侈的精神享受了,在郭路生和諧優(yōu)美的多音步格律中,原本是晦澀的東西得到澄清,郁結(jié)的東西得到釋放。詩人林莽曾追憶道:"在我們空曠的精神世界中,是他的詩歌為我們?yōu)⑾铝艘痪�溫暖的陽光。"

　　從某個時候起我開始懷疑那些"為生存的藝術家"或"詩人",這是一支為數(shù)不少的"藝術大軍"。對這些人來說,他們首先關心的是自己存在的事實,在藝術內(nèi)外體驗到的僅僅是個體生命痛苦壓抑的煩惱,包括個人尚未得到社會承認的那種苦悶。所有這些東西像泥沙一樣流進了作者的頭腦和血液,乃至寫出來的是一首"生存的詩",其中生存的經(jīng)驗大大地損害了詩歌經(jīng)驗,它們呼嘯著在作品的表面撕開許多裂口,使之看上去如同這個喧囂瘋狂的世界一樣喧囂瘋狂。而另一類藝術家、詩人并不排除自己生活在世界上這個事實,只是未敢將對它的考慮置于對藝術的考慮之上,他們關心的是如何造成和諧、勻齊的藝術整體,如何將生活的內(nèi)容轉(zhuǎn)化、提取為藝術予以觀照的對象。他們的良知首先體現(xiàn)在尊重和珍愛自己手中的這門藝術上,體現(xiàn)在這種職業(yè)道德之中。要說是反抗環(huán)境中的混亂和黑暗,恐怕也只有以一種新的秩序而出現(xiàn),否則,從零亂到零亂、從一種瓦解到另一種瓦解,最終是毫無意義的。在這個意義上,郭路生近30年直至今日都在潛心探索的中國現(xiàn)代格律詩,恐怕是永遠繞在我們前面的一個起點、一個典范。尤其值得有了這許多慘痛教訓的中國先鋒詩歌界深思。我始終要說,在這個領域中,崩潰是從形式上開始,并通過形式上的紊亂而加深。譬如海子以及顧城。一個寒風料峭的春天,我和幾位友人去醫(yī)院看望了郭路生。他很快和我談起了何其芳,談起了何其芳當年對他說的,詩是"窗含西嶺千秋雪"。他邊打手勢邊對我說:"得有個窗子,有個形式,從窗子里看過去。"他遠比我們周圍很多人正常得多。

　　下面遇到的這個問題多少有些令人困惑，令人有些不知所措。

　　1993年出版的《食指黑大春現(xiàn)代抒情詩合集》中有《瘋狗》這首詩("食指"是郭路生的筆名)。據(jù)說他自己曾寫過一個關于《瘋狗》的說明,聲明當年在《今天》雜志上發(fā)表時,所署的寫作日期被提前了,這首詩實際的寫作年代是1978年。除了這個更改之外,"合集"中我們清楚地見到在"瘋狗"的標題之下還有一行副標題"--致奢談人權的人們"。這是原先在各種場合未曾出現(xiàn)過的。時隔十多年之后,郭路生堅持恢復它的原貌,這不是沒有理由的。事實上,郭路生的每一行詩,每一個字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郭路生在這里要表達的是什么,他身為"先鋒"(他的《相信未來》曾被江青點名批判過，)為什么又要脫離當時先鋒的隊伍?再來看《瘋狗》全詩,如果不能找到有人猜測的那種反諷的含義,那么,郭路生到底要干什么?

　　受夠無情的戲弄之后,

　　我不再把自己當成人看,

　　仿佛我成了一條瘋狗,

　　漫無目的地游蕩人間。

　　我還不是一條瘋狗,

　　不必為饑寒去冒風險,

　　為此我希望成條瘋狗,

　　更深刻地體驗生存的艱難。

　　我還不如一條瘋狗!

　　狗急它能跳出院墻,

　　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

　　我比瘋狗有更多的辛酸。

　　假如我真的成條瘋狗

　　就能掙脫這無形的鎖鏈,

　　那么我將毫不遲疑地

　　放棄所謂神圣的人權。

　　"瘋狗"是支撐全篇的中心意象,圍繞著它組織起來的,卻是一個層次分明的邏輯間架:仿佛成了一條瘋狗；
但還不是；
甚至還不如；
假如真的是……以"瘋狗"自況,這其中當然帶有悲涼的自嘲的意味,但自嘲卻不是自憐；
在自嘲的背后,是出人意料的縱身一躍：恨不能掙脫這內(nèi)內(nèi)外外、一切有形和無形的鎖鏈,恨不能更廣泛地漫游人間,更深刻地咀嚼人生!郭路生的同情顯然是在廣大的世界那一面,是這個世界中更艱難的、失事的人們。"瘋狗"既意味著這樣一個世界,也意味著那些失事的人們。對于他們來說,當然不存在所謂神圣的"人權",他們完全不懂這個。這里隱隱包含的一個前提是?quot;人權"仍然是現(xiàn)實范圍內(nèi)于現(xiàn)存秩序中的一種運作,在它強調(diào)的東西中包含了一種優(yōu)越之感,盡管它看上去涉及每一個人,但實際上并非如此。我在這里撞到的在這一代人身上不常見的東西是：郭路生寧愿將自己看做失事的,他本人并不以"先鋒"自居,不把自己看做一只"燕子",或"普羅米修斯"或"真理的傳播者和代言人"。他的姿勢與其說是前傾的,毋寧說是后退的；
與其說是從一個"高音"開始,毋寧說是從一個低音開始，與其說是超然、拒絕的,毋寧說是包容、寬容的。請注意他反復使用的"人間"、"人生"、"人們"的意象,而不同于其他的先鋒詩人愛使用?quot;世界"、"天空"等。后者是抽象而俯視的,郭路生更多地將自己"放回其中",盡管同樣在其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由此,郭路生從以強權和強音為標志的殘酷歷史中逃脫了。他不參與其中的游戲,也不關心其中的規(guī)則,因而對他來說,既不存在桂冠的問題,也不存在烈士的問題。他遠離槍聲激烈、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那些為許多人必不可少的各種新式武器、詞藻、油彩和包裝紙不在他的視線之內(nèi)。他沒有保護傘,甚至連一點自我保護的手段也沒有。處于這種狀態(tài)不能不是危險的。他不靠岸,不去為了生存兌換那些小錢幣,他失事的海面上沒有航標、信號燈,他的確像他自己所寫的那樣"漫無目的"。為此他付出了昂貴的代價。他時時身置的臨界點是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在那兒,他什么也沒有,他寧肯什么也不留下,財富、名譽、所有那些小小的舒適的規(guī)則,包括一張?zhí)孀约恨q護的嘴,能交出的他都交出了。那么,他收獲的又是什么?

　　江上籠罩著烏黑沉重的云層

　　心中吹過一陣又一陣寒風

　　心里沉淀著鹽份飽和的溶漿

　　心頭豎立起積雪不化的山峰

　　……

　　可它仍然還是一顆心

　　而且就在我胸中,怦然跳動

　　(《我的心》)

　　他一再寫到這顆"心"。他近些年在醫(yī)院的那些作品中,受傷的心靈這個意象頻頻出現(xiàn)。他像個啞巴似的,老是禁不住去指自己胸膛中還在跳動的那個部位。"當驚濤駭浪從心頭退去/心底只剩下空曠與凄涼"（《在精神病院》）,"不得已,我敞開自己的心胸/讓你們看看這受傷的心靈--/上面到處是磕開的酒瓶蓋/和戳滅煙頭時留下的疤痕"(《受傷的心靈》)。這些詩句讀來讓人感到一種"噤若寒蟬"的悲涼,他肯定越過了某種界限,否則不能體驗到這樣的痛楚和辛酸。這么一顆除了病痛什么也沒剩下的心靈,你可以說它是卑賤的、貧困的,然而它又是高貴的、矜持的,沒有什么能同它交換或與之相比。對于世界它看上去是不起眼和毫無價值的,但由于它的自知之明--自己知道自己的疼痛,因而成為自重的,任何東西都衡量不出它的分量。它是獨立的,又是廣袤的;是無掛無礙的,又是知冷遇熱的;是霧狀的、無形的,然而無疑又是堅定而忠直的。它曾經(jīng)有過的瘋狂可以看做來自宗教般的勇氣,像"以身試法",同時它又是那么小心翼翼,令人想到"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那樣一些東西。你也可以感受到與之相似的自己的那顆心,但要在摘除了種種面具之后。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為什么郭路生在形式上如此謹慎。對于這么一顆本質(zhì)上是廣大、無形而富有同情的詩人心靈來說,它不僅需要而且熱愛形式上的那些小小的桎梏,通過這些細小的鏈子而造成一種節(jié)奏,一種呼吸和心靈上有規(guī)律的脈搏。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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