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法特:一位有爭議的領(lǐng)袖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阿翁辭世,再次讓巴勒斯坦這個命運多舛的國家成為全球聚焦。有關(guān)阿拉法特的評論及他所領(lǐng)導的巴勒斯坦的前途紛紜眾說。為此,本刊特別采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西亞非洲研究所研究員殷罡先生。殷先生語調(diào)平緩,其評論卻充滿尖銳的批判。
《看世界》:在把握巴勒斯坦最高權(quán)力近40年之后,阿拉法特永遠離開了政治舞臺。這使所有關(guān)注這個民族和地區(qū)的人們不約而同地憂慮:失去阿翁之后的巴勒斯坦究竟會怎樣?同時也想知道,阿翁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于一個動蕩流血了40年的民族而言,他究竟是福還是禍?
殷罡:蓋棺定論,這是常理。對阿拉法特的評論無非兩種:一是人民領(lǐng)袖,巴勒斯坦的國父,頑強的斗士,英雄,不死鳥;另一評論則相反,是恐怖分子的總后臺,不講信義、狡猾、善變、卑劣的小人和政客,把巴勒斯坦人民的幸福和命運當做手中的牌,是巴勒斯坦最大的敵人。
《看世界》:您的評價呢?或者說我們應(yīng)從怎樣的歷史角度去評價這個歷史人物呢?
殷罡: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特殊的人物,他的生命中有過三次輝煌時期。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初,當世界僅僅把巴勒斯坦問題看作是難民問題時,他認為巴的前途不能寄希望于各打自己小算盤的阿拉伯國家,必須依靠自己的獨立斗爭。當時美蘇冷戰(zhàn),在中東地區(qū)謀求平衡,巴勒斯坦的領(lǐng)土則分別被以色列、約旦和埃及占領(lǐng),公認的阿拉伯領(lǐng)袖、埃及總統(tǒng)納賽爾認為巴勒斯坦不必建立獨立的武裝,加入埃及軍隊就可以了,阿拉伯各國聯(lián)合起來完全可以消滅以色列,用不著巴勒斯坦人去沖鋒陷陣。敘利亞、約旦也反對獨立的巴勒斯坦解放運動,致使巴勒斯坦人群龍無首。正是由于阿拉伯國家對他的排斥,阿拉法特沒坐過以色列的監(jiān)獄,卻坐過許多阿拉伯國家的監(jiān)獄。到1964年,迫于壓力,納賽爾拉起巴解組織的旗幟,委托活躍于阿拉伯各國卻不屬于任何國家的巴勒斯坦政治活動家舒凱里為主席,1955年萬隆會議上,正是這位舒凱里向中國總理周恩來介紹了巴勒斯坦問題,而他的身份卻是敘利亞代表團的副團長。但60年代初期的美蘇都不愿打破平衡,蘇聯(lián)不支持阿拉法特的法塔赫運動,阿拉伯世界也冷眼相看,只有中國政府態(tài)度明朗,毅然支持。1965年3月18日,巴勒斯坦解放軍的授旗儀式在北京舉行!周恩來總理同意巴解在北京建立聯(lián)絡(luò)處,為巴解提供了干部培訓、武器供應(yīng)及物資支持等幫助。中國是世界上第一個給予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陣線最高待遇、最大支持的國家?梢哉f,沒有中國,阿拉法特及巴解組織可能就是另一種命運。在此之前,法塔赫最初的幾位領(lǐng)導在四處碰壁、孤獨無援后就盯住北京:“中國支持就干,中國不支持就散”。
《看世界》:巴解成立的初期阿拉法特并未介入,直到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后,在巴解組織遭到重創(chuàng)之后,阿拉法特才活躍起來的吧?
殷罡:是的。1967年以色列同時與約旦、埃及、敘利亞作戰(zhàn),大勝。約旦河西岸、加沙地帶均被以軍占領(lǐng),以色列成為巴勒斯坦領(lǐng)土的唯一占領(lǐng)者,利益的唯一剝奪者。阿拉伯世界一片沮喪,不再言打。這時阿拉法特將在德國留學的約400名青年學生帶回約旦河西岸,這些人堪稱精英分子,可惜這400人幾乎沒有一人在巴解的隊伍里存活至今。約旦河西岸的嚴酷環(huán)境迫使阿拉法特和他的游擊隊撤到東岸,也就是約旦。他們在約旦頻頻越界襲擊以色列目標,并打了幾場很有影響的勝仗。到1968年,世界開始對法塔赫武裝刮目相看,巴解游擊隊迅速從幾百人擴充至幾萬人,而阿拉法特的實際領(lǐng)導作用讓舒凱里不得不讓位。這是阿拉法特的第一個輝煌期。
巴解組織爆炸式的發(fā)展造成混亂局面:派別獨立,各派斗爭目標及方式不一。鑒于1936年巴勒斯坦動蕩期間,阿拉伯人曾有過的自相殘殺的騷亂,阿拉法特此時定下兩條原則:一是不許宗教勢力插入巴解事務(wù);二是巴解內(nèi)部不搞清洗,不搞自相殘殺。
《看世界》:這應(yīng)當是兩條正確而必要的原則,尤其是第二條,它吸取了蘇共的歷史教訓,未讓內(nèi)部清洗的殘酷重現(xiàn)。
殷罡:第一條原則成功完好地持續(xù)了30年,內(nèi)部聽不到宗教輿論,效果好;第二個原則是雙刃劍,客觀上放任、滋長了巴勒斯坦的極端分子。阿拉法特本人雖說未去搞劫機、爆炸和暗殺,但他也未真正采取強硬手段制止這類恐怖活動,正是這些極端分子和恐怖行為對巴勒斯坦造成了真正的長期的危害,后代史學家一定會否定這所謂的第二條原則。
《看世界》:強者做自己能夠做的事情,而弱者則接受自己必須接受的事情。我們必須弄清究竟是阿拉法特不愿去制止,還是他根本就制止不了?
殷罡:無論如何,控制不了局面就是失敗。所以,他不是一個合格的領(lǐng)袖!遠不能與領(lǐng)導阿爾及利亞獨立運動的領(lǐng)袖本貝拉相比。當巴解力量在黎巴嫩發(fā)展到兩萬正規(guī)軍、500多輛坦克、裝甲車時,他們完全可以與以色列正面交手或依據(jù)實力討價還價,但阿拉法特錯失了良機。1978年至1982年間,以色列以報復(fù)為名,兩次大規(guī)模入侵黎巴嫩,打擊巴解力量。開戰(zhàn)理由是:1978年5名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在以色列北部劫持一輛公共汽車,走一路殺一路,慘狀空前;1982年以色列駐英國大使被巴勒斯坦人殺害。這正是阿拉法特不能控制局面的結(jié)果。
1982年他們的總部撤到了突尼斯,退到地中海的另一面,不再接觸敵人,也就談不上開展武裝斗爭。在屢遭失敗,終于明白“槍桿子里不能出自由”的道理后,1988年阿拉法特宣布放棄以消滅以色列為目的的斗爭目標,在以色列占領(lǐng)的加沙和約旦河西岸建立一個世俗的民主國家。這是值得肯定的,可以說是他的第二個輝煌期。最后的一次輝煌是在1993年,這一年巴以雙方簽署了《奧斯陸協(xié)議》,這意味著巴以雙方愿意從此走上政治解決的道路,意味著阿拉法特徹底放棄了武裝斗爭,意味著以色列也終于愿意以土地換和平。事實上,此后巴勒斯坦僅僅通過談判就收回了40%的土地。
遺憾的是哈馬斯這時已經(jīng)強大起來,他們從1994年開始瘋狂顛覆“以和平換土地”的進程。以色列每退出一個城市,哈馬斯就搞一次公共汽車爆炸,讓無辜的以色列人流血、死亡。阿拉法特沒有及時制止,就算是制止不了吧,那么,作為領(lǐng)袖,喪失了控制能力和感召力量,能算稱職嗎?
《看世界》:阿拉法特不是每次也譴責這些行為并也進行過懲治嗎?
殷罡:他每次將哈馬斯成員關(guān)上三天就放了,沒有任何強制手段,結(jié)果讓以色列人認為他們是“以土地換炸彈”!
《看世界》:難道阿拉法特還有別的想法嗎?
殷罡:以色列有人認為阿拉法特想利用哈馬斯,以為這給以色列壓力。是不是利用我不作評論,但至少他認為這畢竟是自家兄弟。1995年8月我在以色列,親眼看見一輛公共汽車被引爆后的慘狀,那天早上,我被震醒,整個房間都在顫動。我抓起兩部相機沖到現(xiàn)場,那是一輛兩節(jié)的公共汽車與一輛小公共汽車相遇時,小車被引爆,同時也摧毀了大車,連死帶傷七八十人,非常恐怖,我在現(xiàn)場撿到的一塊汽車殘骸至今還保留著。爆炸現(xiàn)場馬上成為以色列右翼分子的集會場所,右翼分子在現(xiàn)場喊的口號是什么?不是打倒阿拉法特、消滅哈馬斯,是“Rabin,Traitor(拉賓叛徒)” !
1995年11月4日我正在以色列前中部軍區(qū)司令烏茲·納爾基斯家采訪,他是拉賓的戰(zhàn)友,而他的夫人是1954年在緬甸同中國大使舉行建交預(yù)備性談判的以色列駐緬甸公使的女兒,我當時正在收集中以關(guān)系的史料,為了索取他父親當年的書信而去采訪的。談話正在進行時,電視里傳來拉賓遇刺的噩耗。我們很震驚,我立即問會是誰接替拉賓?烏茲沖口而出:“佩雷斯!不用擔心,佩雷斯會接著干的!”
《看世界》:是的,1994年他與拉賓和阿拉法特站在諾貝爾和平獎的領(lǐng)獎臺前,讓世人感動。他們各自的演說詞都十分精彩,那是一幅永恒的歷史畫面。
殷罡:我參加了拉賓的吊唁活動,場面非常感人,我身后站著幾位沉默的阿拉伯人,我問他們?yōu)槭裁磥?他們說是來紀念自己的總理!那時以色列舉國上下贊美拉賓,呼喚和平,譴責以色列的右翼分子,那些戴大帽子的極端宗教分子走在街上不敢抬頭?上,在以色列大選前是哈馬斯分子更多的爆炸,在土地只是換來了炸彈的現(xiàn)實面前,本來只有3%支持率的內(nèi)塔尼亞胡奇跡般獲勝!中東局勢天翻地覆,和平前景漸遠漸暗。拉賓被刺后,所有的機制還在運轉(zhuǎn),和平的方針并沒有改變,談判還會繼續(xù),拉賓的事業(yè)并未完結(jié),而佩雷斯更是一個溫和派,你阿拉法特應(yīng)該幫助對方啊!當時阿拉法特在以色列特工護送下,深夜化裝去拉賓家慰問其遺孀,令其家人大為感動,真是寄希望于他,結(jié)果呢?一輛又一輛公共汽車和幾百名無辜平民被炸得爛在街頭。巴以和平的前途不是毀在一般巴勒斯坦人或以色列人的手里,是毀在滿腔仇恨的極端勢力手中,毀在政客的手中。阿拉法特自稱“把巴勒斯坦的事業(yè)當作自己的事業(yè)”,乍聽很感人,其實是不對的,巴勒斯坦的事業(yè)是屬于巴勒斯坦人民的,不是哪一個人。屬于自己,就會抓住權(quán)力至死不放。巴自治政府要用200美元以上的經(jīng)費都要阿拉法特親自批,這正常嗎?我國外交官員也曾委婉勸過阿拉法特不要管得太多,但他不理解。1993年后,他再也沒有輝煌過,留給巴勒斯坦人民的只是混亂和絕望!
《看世界》:這樣說來,阿拉法特很長時間以來只是一個象征?并不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領(lǐng)導人?
殷罡: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多年前我與以色列人就爭論過,他們當時認為阿拉法特是象征,不算領(lǐng)導人,因為領(lǐng)導人是要對自己的人民負責任的,不僅僅是喊口號煽動人民。當時我還不同意,F(xiàn)在看來是我錯了。你只開創(chuàng)了一項事業(yè),一個運動,卻不能將它進行下去,怎么說也不能算一個領(lǐng)導人,一個稱職的領(lǐng)導人。
《看世界》:最后讓我們分析一下“后阿拉法特時代”吧。沒有阿拉法特之后,眼下會出現(xiàn)局部甚至地區(qū)動蕩嗎?長遠看和平前景呢?沙龍不再有“無對話對手”的理由,“路線圖和平計劃”是否可以重新啟動?
殷罡:今天的局面是沙龍最希望的:阿拉法特因衰竭、因不治之癥客死異鄉(xiāng),離開政壇。當2002年以色列繳獲了阿拉法特親筆簽署的給“阿克薩烈士旅”每周一枚人體炸彈的制造經(jīng)費和“烈士補貼”的文件后,他們就“不可逆轉(zhuǎn)”地視阿拉法特為敵人,美國總統(tǒng)布什再看到這份文件后也采取了同樣的立場。阿拉法特在引導人民走上政治解決的道路之后,未能盡到最基本的領(lǐng)袖義務(wù),聽任極端分子摧殘巴勒斯坦人民的利益,早已引起巴勒斯坦領(lǐng)導層內(nèi)部的批評,他實在是干不下去了。巴勒斯坦的其他主要領(lǐng)導人阿巴斯、庫賴等都是務(wù)實派,與以色列和西方都有很好的溝通和正常的接觸,但過去卻不能有所作為,因為阿拉法特不給他們實權(quán),而以色列和美國又不和阿拉法特打交道。和平進程只能懸置。所以我認為阿拉法特被自然接替,對巴勒斯坦人民來說既是一件令人傷感的事情,也是一件預(yù)示著光明未來的好事情,F(xiàn)在,巴勒斯坦新領(lǐng)導層已經(jīng)全部接管了阿拉法特的權(quán)力,新的一頁已經(jīng)掀開。我相信,如果明年的今天我們再能夠在一起談?wù)撝袞|的話,我們的談話會充滿了喜悅,這個喜悅,就是和平進程的實質(zhì)性進展。
鑒于中國是對巴勒斯坦事業(yè)最早和最熱情的支持者,中國的史學工作者和中東問題專家是有資格評價阿拉法特這個特殊人物的。當然,一味贊美或惡毒咒罵都是毫無意義的。有一點我們要清楚,將來的歷史書上決不會去歌頌一位不稱職的領(lǐng)袖,至少是不會把他的錯誤也當作功德來歌頌。
《看世界》:今天談得非常好,殷先生的許多評論十分精彩、深刻,還有許多問題留待下次討論。謝謝!
殷罡:該說的事情太多,還是讓讀者慢慢體會吧。
(原文轉(zhuǎn)載《看世界》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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