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百年大計,請從文化始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明天是中華民國第11任總統(tǒng)選舉投票日,龍應臺在選前表達的卻是超越選舉的文化關懷,讓人們透徹思考文化在選舉過程中往往被忽略的定位——文化是立國的依據。
文化在哪里?
這一場選舉有多么重要,我們都知道。它會影響臺灣海峽的安定與否,牽連香港的發(fā)展,也因而影響亞洲和國際局勢的穩(wěn)定與否,它更決定臺灣本身生存空間的大或小,險或夷。在這樣重要的選舉中,一個極其關鍵的議題卻在長達半年囂聲震天的選舉運動中,徹底不存在:文化,或者文化政策,不曾被我們的候選人談過一次,也不曾被選民追問。
是因為,文化不過是唱歌跳舞,可以拿來吸引群眾,宣傳助選,但是和民生大計、國家前途沒什么直接關系,所以不浮出臺面?是因為,它不是民生必須,不是政治,不是經濟,不是教育,不是外交,不是國防,所以不可能太重要?是因為,已經承諾要建幾個音樂廳幾個展覽館,文化不就是這些嗎?
不,不就是這些,而且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文化不僅止是唱歌跳舞,文化“發(fā)生”的場所不僅只是音樂廳美術館,文化政策也不僅止是大廳大堂的形象工程。文化是民生,是政治,是經濟,是教育,是外交,是國防。我們根本就生活在文化中,而且被文化政策所左右。
我們一面吃早餐,一面讀報紙,報紙是文化產業(yè)。一個社會里,報紙的數量多寡、新聞的開放程度、言論的品質高低,和文化政策的收放有關。開車上班的路上,我們扭開收音機,聽一支正流行的歌。流行音樂,是文化產業(yè)。一個社會里,音樂多是抄襲或是原創(chuàng),品質是高或是低,智慧財產權是否被尊重,創(chuàng)作者是否有地位,都是文化政策的課題。
我們停了車,走過一棟破敗不堪、雜草叢生的老建筑;
這棟建筑會被推倒鏟平,變成地產商的華宅大樓,或是重新修復,成為風華再放的歷史古跡,是文化政策在決定。一棟歷史古跡周圍,是否允許霸氣的龐然建筑出現,是否將老樹挖起,拓寬道路;
我們居住的城市“長”什么樣子——是綠意蔥蘢、慵懶閑適還是摩登現實、劍拔弩張,是文化政策的顯現。
怎么可能視若無睹?
踏進公共空間,不論是辦公大樓、法院、車站、學校教室或政府機關,每一棟建筑的外觀是美麗或丑陋,室內的感覺是和諧或粗糙,眼睛所及之處是悅目或刺眼,是建筑美學、公共藝術、應用美術的范疇,深深受文化政策影響。在辦公室里,打開電腦,我們所使用的軟件,不管是解決問題的或是知識游戲的,都是文化產業(yè)。
一個社會是專注于知識產品的剽竊模仿盜賣,還是有能力做長期的研發(fā)、大膽的創(chuàng)造,取決于它文化政策的優(yōu)劣。周末的晚上,一家老小去看一場電影;
電影院是否已經全部被好萊塢影片占滿而本國片被消滅,而即使有本國片,它的藝術成就如何、創(chuàng)作人才有無、導演及演員發(fā)展空間如何,市場是在拓展或萎縮中……都是文化政策在決定。
我們正值青少年的孩子到“搖頭吧”玩耍被荷槍實彈的警察像罪犯一樣包圍拖扯,讓人心痛,但是一個社會究竟給青少年什么出處?有沒有豐富活潑的青少年文學讓他們馳騁想像?有沒有滲透到教育系統(tǒng)里頭去的藝術教育讓他們修養(yǎng)品格?有沒有全民的體育和休閑設備以及配套的活動讓他們在健康自然的環(huán)境里發(fā)泄精力?有沒有國際的文化交換讓他們見識廣闊、心胸寬大?也就是說,有沒有全套的硬體軟體措施,培養(yǎng)下一代用美感和見識來形成一種新的生活態(tài)度? 這,是文化政策。
我們招待國外的訪客,希望給他一個美好的印象,但是這個社會對國際的客人提供什么水準的服務,用什么方法給他資訊,保留了多少文化的本來風貌又運用了多少現代的公關技巧,是文化政策的考量。我們自己可能出國,發(fā)現很多人把臺灣當泰國;
一個社會如何被別人認識、被別人記得?如果政治外交行不通——因為你被惡意封鎖、被強權抵制,那么用林懷民的云門舞集、用侯孝賢的電影、用優(yōu)人神鼓、漢唐樂府的音樂,用蔡志忠、幾米的線條,用故宮的古畫,照樣可以走出去,而且可以走得更遠更光輝。
怎么在逆境中走出去,文化政策是更聰明的外交政策。當文化的特質讓別人認識了,贏得了別人的感情和尊重,所得到的“國防”效果,可能超過那永遠買不完、永遠填不了的武器采購。
文化不是可有可無的花瓶,更不是“吃飽了才有時間去想”的風花雪月。
文化是基礎國民教育,它奠定國民的教養(yǎng)體質。文化是生活,它決定我們眼睛所見、耳朵所聽、手所觸摸、心所思慮的整體環(huán)境的美丑。文化是經濟,它的產業(yè)所值——媒體、設計、建筑、音樂、電影、電子、廣告、文學、體育、觀光……早就是先進國家的經濟項目大宗。
文化是外交、是國防,尤其對于弱勢國家,文化是柔能克剛的軍隊、文明滲透的武器。文化更是一個國家的心靈和大腦,它的理性有多強、想像力有多猛、創(chuàng)意有多奔放、自我挑戰(zhàn)、自我超越的企圖心有多旺盛,都決定一個國家的未來。
可能是,我們的人民仍然把文化看做僅僅是熱鬧的余興活動,政治人物仍然把文化看做少數菁英的個別需求,把文化機構看做宣傳單位、把文化政策看做自己的形象工程,與國家的百年大計無關。否則,你怎么解釋,我們的總統(tǒng)候選人可以對這樣重大的議題完全視若無睹而且不被社會群起討伐?
自由,需要制度保障
也可能,因為曾經被濫用過,許多人對文化政策這個概念還抱著懷疑:秦始皇的焚書坑儒、納粹的文宣操弄,毛澤東的工農兵路線,不都是文化政策的恐怖實踐嗎?文化的核心是自由,自由怎么會需要政策呢?
自由,當然需要政策,而且只有被政策保障了的自由才是持久的自由,F代政府是一個龐大復雜的機器,內部有無數的輪子照著自己的規(guī)律在運轉。當這個龐大的機器結構里沒有文化政策這個輪子的時候,文化是有可能被整個機器碾過去的。譬如在歐洲的城市街頭經?匆娝囆g家的表演,臺北卻沒有,為什么?因為所有公共空間的管理辦法都是禁止街頭藝人出現的。管人行道的、管公園的、管大馬路的、管廣場的都分屬不同的政府機構,而訂定各種管理辦法的用意都在“防范”、“管理”,竭盡心思用文字條例阻擋攤販、游民、貓狗大小便;
沒有人在想“怎么樣讓藝術家來豐富這個城市”。我們非常需要文化政策這個輪子用力轉動起來去“關掉”某些阻礙文化發(fā)展的輪子。(注)
有時候我們又需要文化政策去和其他的政策爭地盤、做搏斗。交通那個轉輪可能希望把整個城市變成路路暢通的通衢大道,工程那只輪子可能不斷地建設:高樓大廈、天橋隧道、碼頭堤防。稅務的輪子可能把藝術產業(yè)只當產業(yè)看待,社會福利的輪子可能把藝術家當游民對待,警察的輪子可能將藝術當色情取締,經濟的輪子可能把歷史建筑當房地產處理……文化的向往和這些既存的機器轉輪的邏輯卻往往背道而馳,因此它必須像逆流游泳一樣,一一去折沖,一一去破解,才可能保住文化的“自由”。
所以文化政策可以被濫用,但不必然被濫用。在一個開放社會里,它不是文化的指導、管理、干預或控制,而是一套完整的機制,有效地整合與文化相關但散置四處的種種權責及措施,提供文化最佳發(fā)展的條件與環(huán)境,也就是說,文化政策的目的在創(chuàng)造文化發(fā)展的基礎建設(infrastructure),在這個基礎上,不干預或沒有政策也是精心思慮過的結果。它提供一片有機的土壤,讓人的創(chuàng)意著床、發(fā)芽,綻開藝術文學和思想的萬種新苗。
屬于公民的文化平臺
很少人認識到,文化政策和民主政治之間有一種扶持關系,像水載著船。文化的水越有活力,民主的船越能順行。
文化政策的核心任務是提供一切的可能,讓人的想像力和創(chuàng)造力活潑釋放,而當大多數人的想像力和創(chuàng)造力能夠活潑釋放的時后,這個社會必定是豐富多元的。傳統(tǒng)的東西有人喜愛有人要推翻;
推翻了出現前衛(wèi)的東西,前衛(wèi)的東西有人接受有人批判;
批判了出現傳統(tǒng)的再造,傳統(tǒng)的再造又被挑戰(zhàn)……像一潭活水,流水激濺此起彼落。在這個過程里,公民全面參與,人們必須不間斷地彼此傾聽、對話、辯論、爭吵,從長期的對話和爭吵中,認識了彼此,找到了共識。社會的核心價值于焉形成。
即使文化的理解被窄化到僅止于“唱歌跳舞”,“唱歌跳舞”的重要性也絕不僅只是余興。它往往就是那神奇的力量,把分裂的碎片聚成一個有意義的拼圖。
我記得一場原住民的詩歌晚會,大雨傾盆而落,雷電交加,但是人群被歌聲深深感動,依依不肯去。雨水打在長老的臉上,他的歌聲蒼涼悠遠,可能讓一個孤獨的城市浪子發(fā)現自己對家鄉(xiāng)部落的深情,可能讓漢人第一次認識到原住民的深刻,可能讓原住民,在與身邊的陌生人偶然對望時,突然感覺到一種無言而溫暖的聯系。
“唱歌跳舞”或是文字藝術的魅力,就在于,透過共同的經驗它能夠把孤獨的個人從孤獨中解放,讓他與群體連結;
它能夠把分裂的各個群體從分裂中超越,伸出手去和別的群體接觸。
文化為什么重要?很簡單,因為它保護創(chuàng)造力,讓個人獨立地發(fā)展,卻又發(fā)揮凝聚力,讓個人在多元中結合成社會。
是光復節(jié)還是終戰(zhàn)日?是盜賊還是義民?用閩南語還是北京話?是臺灣人還是中國人?這些問題,為什么只能以政治斗爭的方式處理呢?為什么文化的力量不曾進來:讓不同立場的電影被拍出、不同理念的小說被出版、不同觀點的歌曲被譜成、不同信仰的戲劇被演出,然后人們自由地看戲聽歌讀書看電影,同時進行反思和辯論,反思和辯論的過程,就是一個民主社會尋找共識、建立共同價值的過程。
我們的政治人物沒有認識到一件事:尋找共識、建立認同確實是我們要的,但是它必須經由文化手段獲得,因為只有透過文化方式獲得的共識才是真實的共識,通過政治手段得來的共識,沒有情感的基礎,是一撕即破的。歷史教科書不是不能改寫,國號國旗不是不能新作,認同對象不是不能翻轉,重要的是,任何改寫新作或翻轉,都應該經過一個由下而上的文化過程,不是由上而下的政治操作。
如果在解嚴之后,我們搭起來的不是一個政治斗爭擂臺,而是一個公民文化平臺,我確信,是的,我確信今天的臺灣不會撕裂得這樣破碎、消耗得這樣失血。
看不見的工程
候選人對文化缺少認識、對文化政策不置一詞,也就罷了。但是對那馬上要當選總統(tǒng)的人,那要帶著臺灣真正深入21世紀的人,我們還是不得不要求他大大地睜開眼睛:文化,不是裝飾品,不是宣傳品,不是余興節(jié)目;
文化,是大樓的骨架,花園的土壤,公民社會的基礎建設。
在21世紀的國際村里,決定臺灣這個“蕞爾小島”是否能卓然而立的,絕對不道會是臺灣的軍備武器或國號名稱,獨立或統(tǒng)一,愛或不愛臺灣,而是臺灣所培養(yǎng)的下一代有多豐沛的創(chuàng)造力,多寬闊的國際觀,多扎實的知識基礎、多深厚的文化內涵,還有,多健全的公民素養(yǎng)。
文化,才是立國的依據啊。
不錯,體育館、音樂廳、大劇院、美術館的建設是重要的,因為我們確實缺乏。創(chuàng)意產業(yè)的發(fā)展是重要的,因為以前從來沒將電影、繪畫、音樂、設計等等當作產業(yè)來思考,也從來不曾做過整體規(guī)劃或者長程研發(fā)。觀光事業(yè)的開拓是重要的,因為臺灣的觀光在亞洲大概是倒數幾名,與我們其他方面的成就不成比例。
但是我們必須看見更重要的東西;
比廳院硬體建設更重要的是人民素質的提升,譬如說,青少年的美學素養(yǎng)如何培育?比創(chuàng)意“產業(yè)”更重要的是“創(chuàng)意”本體,譬如說,我們如何防止原創(chuàng)力被商業(yè)機制消磨、被官僚系統(tǒng)窒礙、被教育模式壓抑?比觀光事業(yè)更重要的是吸引人們來觀光的內涵事業(yè),譬如說,本土文化的豐富多元、國際視野的寬闊、城市基礎建設的健全、服務文化的升級……
這些“更重要的”,卻都是看不見的工程。一條公路,可以連欄桿都還沒做好就先讓長官剪彩;
一個機場,可以連消防都還沒檢測就在鎂光燈中啟用?墒俏幕瓦@些工程的邏輯正好是相反的:它看不見,而且它不比速度;
它比安靜,比深沈,比細致、比溫柔綿密,比——慢,也許50年是一個測量單位。
我們,敢這樣期待嗎?
注:臺北市文化局經過足足三年的努力才爭取到讓藝人在某些小范圍內為路人表演。
作者是臺灣作家、香港城市大學中文、翻譯及語言學系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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