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要解釋一下今天講座的題目。北大紅研會來跟我聯(lián)系時我得知許多專家都來北大做過講座，我和他們都很熟，對彼此研究的內容都很熟悉，99年我自己也來北大做過一次講座，所以我說這次就講點兒新的東西。因此今天這個題目的重點不在動態(tài)上，而在“新”上。當然紅樓夢就那么一些內容，具體細節(jié)上我也有可能和別人重復，但只要角度新就行了。

　　我們從紅學的命運和“氣數(shù)”講起吧�，F(xiàn)在有些人認為紅學如果不是氣數(shù)已盡就是氣數(shù)將盡，因為任何事物都有一個發(fā)生、發(fā)展和衰亡的過程。他們還引用梁啟超關于學術發(fā)展的“四階段”的說法，即啟蒙期、全盛期、蛻分期、衰落期。這些人認為“紅學現(xiàn)在已進入衰落期，種種跡象表明紅學已進入運中數(shù)盡的邊緣”。這個學者在十年前提出這個觀點，96年國際紅學會在北京召開時，他說紅學十年來沒什么發(fā)展，理由是很多原來搞紅學的人都改行不干了，他說這就是紅學蛻變的一個標志。98年他在一本書里明確提出這個觀點“紅學如賈府一樣處于運中數(shù)盡的邊緣”，去年他又重申了此觀點。

　　今天我就從這里切入，在我看來，紅學的氣數(shù)正旺，正處于全盛期，而且會維持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最近兩年紅學的人氣之旺僅次于股票，用股市上的術語來說紅學最近幾年一直是牛市。紅學界一出現(xiàn)什么問題大家就很關心。舉個例子，去年中秋節(jié)前后崇文區(qū)因為城建要拆房其中有“十七間半房”，北京市領導對這件事非常重視，幾次召見紅學界學者研究應該怎么辦，媒體也很重視，各大報紙都對此做了報道。

　　前不久（去年12月）北師大一位在攻讀博士的女士在為博士論文搜集資料時發(fā)現(xiàn)一個新本子。這個本子跟北大保存的根存本是一個系統(tǒng)但有所不同。目前這個本子的學術價值尚不確定，但已引起相當?shù)闹匾�，這說明大家對紅樓夢是很關心的，很有興趣的。因此說“紅學運中數(shù)盡”未免為時太早。

　　也許有人會說你周思源是研究紅學的當然向著紅學。其實我過去是很不贊成研究紅樓夢的，我覺得一本紅樓夢哪有那么多東西值得研究啊？都是大家自己瞎琢磨的。62年我從復旦畢業(yè)后到北京一所中學教書，這所中學就是楊振寧和鄧稼先的母校。我的大學同學推薦我進紅樓夢研究所，當時我的另一個大學同學也在紅樓夢研究所，我說為什么非要擠獨木橋呢？我50年代初第一次看《紅樓夢》，78年時第二次看，86年放《紅樓夢》的電視劇，這時我第三次看《紅樓夢》，我這次看出一點門道來了。88年我發(fā)表了第一篇論文，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越寫越覺得有東西可寫，從此墮入“紅海”上不來了。我開始是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寫了那篇論文后有人說我研究《紅樓夢》我當時還死不承認，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越要和它劃清界限越是分不開了。

　　任何一部單部的文學作品都比不上《紅樓夢》，沒有一部作品能像它這樣經得起研究。拿作品中的人物作比較，安娜卡列妮娜和哈姆雷特也許可以和賈寶玉相提并論，但是哈姆雷特有賈寶玉、薛寶釵甚至襲人這么難以琢磨嗎？不管哈姆雷特有多么復雜，大家對他的道德評價還是比較一致的。《紅樓夢》不一樣，大家對襲人、薛寶釵、王熙鳳的評價可以是截然不同的，這在文學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現(xiàn)象。

　　賈寶玉光名號就有7個，像“神英侍者”、“富貴閑人”、“怡紅公子”等，這七個名號每一個都非常值得琢磨。賈寶玉就像他落草時所含的那塊美玉那樣，是一塊“似玉之美石”，所以他既有玉性又有石性，是“形似玉、質乃石也”。賈寶玉那么尊重少女，那么保護她們，但有幾件事是應該批評的，像金釧之死、晴雯之死以及司棋被逐。文化大革命時賈寶玉是受批評的，因為表現(xiàn)不好，其實賈寶玉表現(xiàn)不好很正常，他本來就是一塊石頭嘛。他具有一般人所沒有的基因，既有玉性又有石性，所以他的性格經得起琢磨。賈寶玉被稱為“富貴閑人”、“無事忙”，他到底是閑是忙呢？他閑的是不讀四書五經，忙的是整天為姐姐妹妹們操心，這和他前生在天上的命運是一樣的�！扳t公子”這個名號絕妙至極，“怡”是使動用法，“紅”指書里的女性，“怡紅”就是使她們快樂的意思。這是一種男女平等的意識，體現(xiàn)了對少女的尊重，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思想。賈寶玉的所有名號都豐富了他這個人物形象。

　　《紅樓夢》中的任務名字都是有含義的，即使是丫頭、仆人的名字也都是精心設計的。比如焦大，姓焦排行老大。前80回中只有兩頁提到他，但讀過〈紅樓夢〉的人都不會忘記他。焦大其實是“大焦”，即大的焦慮，他為賈家當年祖宗創(chuàng)下的大業(yè)將敗在這些不肖子孫的手中感到焦慮。曹雪芹寫人物有一種類似現(xiàn)代物理學中的“場”效應，“場”散發(fā)出來的能量影響到周圍許許多多，焦大大罵的那些人和事和后來的許多人物有聯(lián)系，但也不是說得很清楚，給讀者留下了充分的藝術想象的空間。曹雪芹在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可以和莎士比亞、托爾斯泰相提并論，若要將這些大作家的作品一一對應的話，《紅樓夢》是絕無僅有的。如果說中國五千年的發(fā)展歷史的物質文明的代表是長城那么精神文明的代表就是《紅樓夢》。

　　我們現(xiàn)在回過頭來講紅學是否到了“運中氣數(shù)的邊緣”。紅學會會長在一首詩中寫到“大哉，紅學！再論一千年！”一千年無疑是一個虛數(shù)，但紅學再發(fā)展個十年幾十年肯定是沒有問題的。這十年來的情況是關注紅學的人越來越多，紅學越來越興旺發(fā)達。紅學還有許多可以發(fā)展的空間，不用說有些問題沒有搞清楚，比如關于后四十回的問題，就是已經解決的問題中也有很多重大或次重大的問題有必要重新研究，甚至有些結論應該推翻。

　　第一，后三十回曹雪芹是已經寫出來了還是只寫了一部分？有專家研究表明曹雪芹寫完前80回在40歲左右，去世時約47或48歲，按照這樣的推算曹雪芹完全有足夠的時間把遺失的稿子重寫一遍，可問題是他為什么沒有補寫呢？在世界文學史上作家在丟失稿件之后重寫并不乏先例，像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寄往莫斯科時丟失了，他馬上又重寫，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就是他重寫之后的本子。曹雪芹為什么不重寫呢？有人分析是健康原因，有些人認為后四十回涉及抄家怕文字獄所以避而不寫，這些都有一定道理，但都不能圓滿地解釋這個問題。我的解釋是曹雪芹后三十回寫不下去了，他在寫作上遇到很大的困難。我認為最大的困難出在林黛玉身上。我們知道《石頭記》中有兩條基本線索：一是寶黛釵的三角關系；
二是賈府的沒落。把兩條主線扭結起來的只有兩個人物：賈寶玉和王熙鳳，林黛玉只是第一條線索上的重要人物。在45回林黛玉和薛寶釵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她們的誤會消除了，矛盾消解了。從46回開始，林黛玉已經無事可做只在吟詩作詞的場合出現(xiàn)，至此寶黛釵的三角矛盾很難發(fā)展下去了。

　　從清代開始就有人認為林黛玉“真率”，薛寶釵“奸詐”。林確實比薛真誠一些，薛有時很冷漠甚至是冷酷，比如她對金釧之死的態(tài)度，但我以為對她過分的批評是不應該的。薛的品質并不壞，這是我們閱讀《紅樓夢》應掌握的尺度，她本身并不壞只是比較會做人。薛寶釵的悲劇在于她真誠地信奉著封建禮教。這就像我們過去有些人也真誠地信奉某種東西，比如在文化大革命中。很多打小報告的人品質并不壞，只是他的真誠是悲劇性的。薛寶釵對尤三姐表現(xiàn)得特別冷酷，她認為尤三姐就是一個壞女人。就像文化大革命中有人遭迫害，另一些人就是認為他們是背叛了革命，這些對遭受迫害者冷眼旁觀的人絕對不是品質存在問題，如果讓這些人當官，他們肯定不會貪污腐敗，但如果他們手里有槍，他們肯定會向不守革命紀律的人開槍。

　　還有些人認為薛寶釵一進賈府就開始窺視寶二奶奶的位置，這種批評是沒有道理的。薛在當時身處賈府，很少接近男性的情況下對寶玉動心是人之常情。何況她沒有過采取任何主動的行動，而且她是知道寶黛之間的感情的，她看到寶黛在一起就會盡量回避，這和林黛玉的主動是不一樣的。薛寶釵從心里并不想破壞寶黛之間的戀愛，相反她還多次開他們的玩笑促成他們。有人認為這也是薛的“奸詐”之處，是她會做人。這種觀點顯然是經不起推敲的，談過戀愛的人都知道這種玩笑是開不得的，你明明喜歡一個人你還會開玩笑促成他和別人好嗎？所以在這點上薛也是真誠的。前45回男一號是賈寶玉、女一號是林黛玉和王熙鳳，他們三個人是領銜主演，其他人都是友情演出。45回之后女一號只有王熙鳳一個人，這時男一號和女一號之間并不構成對手戲，因為他們之間不存在感情糾葛，所以他們的沖突不構成故事的主要矛盾。

　　搞過創(chuàng)作的人特別是搞長篇小說的人都知道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出場以后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就有了自己獨立的生命，作家對他就無可奈何了。小說寫到這種程度后作家已經不能完全控制人物了，人物有了他自己的命運邏輯，性格邏輯。我認為曹雪芹在對林黛玉的性格設計上過于簡單了，就是說在對林黛玉和他人矛盾的網絡編織上簡單化了。林與薛的矛盾主要是由林的小心眼引起的。

　　曹雪芹在80回之后在寫作上碰到麻煩的另一個原因是《紅樓夢》是一部結構非常宏大的小說，它有寶黛釵之間的三角戀愛關系這條明線，以及賈府的敗落這條暗線，還有很多副線，比如說薛蟠的故事。線索多會給寫作帶來麻煩，比如薛蟠也算二三等人物，作者就必須不斷地讓他出場，并且需要和主線進行扭結。線頭一多，要相互扭結就很困難。在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的矛盾化解之后，主副線就很難再扭結到一起了，因此往下的寫作就出現(xiàn)了困難。這個問題以前沒有人研究過，我認為是值得研究的，它對我們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會有很大的幫助。

　　第二，紅學中的定論值得再研究。

　　首先是關于林黛玉的形象。一直以來，大家都認為寶黛是具有叛逆性格的兩個人物，認為正是林的叛逆性格使得她不被賈府所容，其實這種觀點是缺乏足夠的證據(jù)的。林黛玉確有叛逆的表現(xiàn)，但她的叛逆與寶玉的叛逆是有很大不同的，這與他們的前生有關。寶玉的前生是神英侍者，他不在天上好好的做侍者，卻非要下凡當個普通人，因此寶玉的叛逆是一種主動型的叛逆，是天生的帶有一種對天的叛逆。這種“天”實際上就是宋明理學的“天理”、“天道”。林黛玉的前生是一棵絳珠小草，她是為了報恩才追隨恩人下凡的，因此她的叛逆不如寶玉的主動，是一種相對被動的叛逆，當然她的叛逆也是體現(xiàn)進步性的。正因為林黛玉的叛逆是被動型的所以我們對她的叛逆性不宜估計過高。為什么林黛玉會如此多病呢？因為她就是一棵小草，小草是脆弱的。

　　一直以來人們都覺得林黛玉在賈府受盡折磨，正如她自己所說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但是林的感覺不等于賈府的實際。其實林黛玉在賈府是受盡寵愛，這我們只要看看各次集體活動中賈母對她的態(tài)度就知道了。以鳳姐和寶玉在賈府的地位尚且要被別人說三道四，更何況林黛玉呢？因此人們對林黛玉說三道四是很正常的，并不是歧視她。所謂林黛玉寄人籬下的說法是沒有根據(jù)的。很多研究者都忽視了一點：林黛玉是曹雪芹最喜歡的一個少女，也是批評最多的一個，當然對她的批評是委婉的。比如在抽詩簽那一段里，曹雪芹安排黛玉抽到的是“莫怨春風當自嗟”�！皷|風”這個意象暗示家長，以東風寓家長在中國文化中是有傳統(tǒng)的。絳珠小草的生命來自神英侍者的澆灌，因此林黛玉的生命完全依賴賈寶玉，寶玉是黛玉的一切，一旦失去，她的生命就會枯竭。缺乏獨立的人格是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的悲哀也是東方女性的悲哀。曹雪芹對林黛玉的批評具有很強的現(xiàn)代性。當然這也是我們的現(xiàn)代性釋讀。但是還有什么小說能像《紅樓夢》這樣不斷的釋放出釋讀能量呢？

　　有人問《紅樓夢》到底寫了什么故事？因為書中先后出現(xiàn)五次“補天”，所以就有人認為《紅樓夢》寫的是補天的故事。但我認為《紅樓夢》寫的是一個受享的故事，受享用現(xiàn)代的話來說就是享受石頭在天上不甘寂寞到人間干嘛？就是為了受享。為什么他會和少女特別好？這是一種精神的情感的受享。我認為人的受享分三個層次：物質的、精神的、情感的。情感應該也屬于精神，但我認為它和其他精神受享還是不同，所以我就把它分了出來。我在《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方法》一書中寫到“《紅樓夢》是否創(chuàng)造了一種尚未認識的主義？”主義有很多種像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等。外國人愛用主義，中國的主義都是進口的。中國沒有“主義”，有“主意”。我在那本書里提出曹雪芹是有明確的主義的，所以他的《紅樓夢》才這么經得起琢磨。有人認為《紅樓夢》是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紅樓夢》怎么會是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呢？起碼是很不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都t樓夢》中有大量的浪漫主義、象征主義并且運用得非常好。象征主義在蘇聯(lián)沒有地位，在中國也沒有地位。在蘇聯(lián)沒有地位的在中國也不會有地位，(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因為蘇聯(lián)是中國的“老大哥”。其實歐洲的象征主義是從中國學的，英國詩歌就是學中國的唐詩。現(xiàn)實主義比較容易反映社會生活，創(chuàng)造出有`生命力的作品。《紅樓夢》之所以有經久不衰的魅力就在于它以現(xiàn)實主義為基礎又很好地結合了象征主義、浪漫主義等。象征主義適合繪畫、詩歌。

曹雪芹很好的解決了將象征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結合的問題。

　　《紅樓夢》是如何將現(xiàn)實主義與象征主義結合的？這個問題是值得我們研究的。綜上所說，《紅樓夢》還有那么多問題等待我們去研究，它怎么會“處于運中數(shù)盡的邊緣”呢？

　　一直來人們都認為史湘云是一個可愛的女孩，曹雪芹也很喜歡這個人物，因為曹雪芹給她的判詞極好“英豪闊大寬宏量”。的確，史湘云美貌、多才、大度、真率、透明、善良，比薛寶釵更討人喜歡，歷來她被認為是《紅樓夢》中三個最出色的女性之一。但我認為史湘云這個人物形象是單薄的，我的觀點遭到了激烈的反對。但我這么說是有理由的，因為史湘云在小說中是一個可剝離的人物，她的戲可以單獨劃出去而不影響整個小說。這就說明她沒有進入主線，她不與其他主要人物構成矛盾沖突。我研究的是現(xiàn)代小說，年輕時自己也搞過創(chuàng)作，所以我是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談《紅樓夢》的。如果沒有沖突小說就很難發(fā)展。李紈這個人物大家不是很注意。廣西有個女教授寫過幾篇關于李紈的論文，我看了她的論文之后感覺大家上了曹雪芹的當�！都t樓夢》中有八個字評價李紈“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大家于是都順著這八個字進行研究，但千萬不要忘了那副對聯(lián)：“假做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曹雪芹在寫書的時候是假假真真攙雜一起的，李紈在很多時候并不是槁木死灰也不是無見無聞。只要看看寶釵、探春、李紈三駕馬車管理大觀園時就可以看出李紈是挺能說的；
再有李紈還毛遂自薦當詩社社長，第一次詩會李紈判名次，寶玉不服，李紈就說“再有言者必罰”，她這話厲害中透出風趣；
她還說平兒是“鳳丫頭的一把鑰匙”，這話也講得很精當。為什么原來“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的李紈會有這么多相當精彩的表現(xiàn)呢？我的理解是所有這些事情都發(fā)生在黛玉、寶釵進賈府之后，原來的李紈也許是槁木死灰無見無聞，但她受到少男少女的影響，人性當中一些可愛的東西開始恢復。

　　李紈這個人物形象前后有些矛盾的現(xiàn)象我分析是作者一開始對這個人物確實有一個預先的設定，但后來人物有了自己的生命力和命運，作家很難加以控制，所以出現(xiàn)前后不一致的地方。這種現(xiàn)象在《紅樓夢》中很常見，這也和那副對聯(lián)的精神是相吻合的，就是真真假假、真假難辯。比如薛寶釵一開始是“一問搖頭三不知，不干己事不開口”，到后來情況就變化了。所以我們不能把某一回中作者說的某些話當成定論，而是要比較整個情節(jié)再做出判斷。

　　《紅樓夢》的藝術成就還遠遠沒有被大家所認識。我在86年看過電視劇《紅樓夢》之后二讀《紅樓夢》，88年寫的第一篇論文題目是《論〈紅樓夢〉的藝術濃度》。我以為思想和藝術結合起來就是濃度，《紅樓夢》是一瓶60度的茅臺酒。有些作品是礦泉水，沒有味道但所幸對人體也沒有什么大害；
有些對人是有害的，喝多了會鬧肚子；
《紅樓夢》是好酒，是“經得起品味式精讀和解剖式研究”的作品。世界上哪有一部作品可以像《紅樓夢》這樣切成一段段來研究？像其中的飲食、建筑、服飾都是可以單獨研究的。

　　當代長篇小說與《紅樓夢》之間的差距在哪里呢？

　�。ㄒ唬�、缺少經得起琢磨的思想，缺少和藝術形象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思想。

　　當代小說并不是缺少思想，而是思想大于形象并且思想多以理論的形式出現(xiàn)�！都t樓夢》的思想?yún)s是以形象出現(xiàn)的，在《紅樓夢》中有思想家而無理論家�！都t樓夢》中的思想都是以極具個性化的語言，這些語言具有商標性、專利性。

　�。ǘ�、缺乏經得起品味的藝術形象。

　　當代一些優(yōu)秀的小說也有典型的人物形象，但是不夠多。莎士比亞的37個劇本中寫了400個人物，而曹雪芹一部書就寫了不止400個人物。當然這種比法是不合適的，但曹雪芹的前80回中經得起分析的人物至少也有七八十個，這是任何作家都做不到的。據(jù)95、96年的統(tǒng)計，論文題目中出現(xiàn)寶玉或黛玉的名字的有300多篇，這在世界文學史上只有哈姆雷特可以與之媲美�，F(xiàn)在一部小說中能有七八個較好、一個很好的人物就算得上是優(yōu)秀作品了。《紅樓夢》中的三等人物也經得起品讀，因為曹雪芹是用一等力氣寫三等人物。

　�。ㄈ�、缺乏與人物、情節(jié)融合的經得起咀嚼的藝術語言。

　　《紅樓夢》在語言提煉上是下了很大的功夫的，句句經得起推敲，句句可以當作經典格言。比如“這四家皆聯(lián)絡有親、一榮懼榮、一損俱損、扶持遮事、俱有照應”。不同年齡段的人讀〈紅樓夢〉會有不同的感受，一個人在不同的年齡讀〈紅樓夢〉也有不同的啟發(fā)。這跟人的閱歷有關，不到一定的閱歷就讀不懂一些東西。返觀我們現(xiàn)在的一些小說，語言不是和人物身份不符就是大大超過了人物的認識水平，一看就知道是作家自己的語言，有一種明顯的鑿刻的痕跡，語言顯得極不自然。

　�。ㄋ模�、缺乏大量耐讀的細節(jié)，這是最大的差距。

　　《紅樓夢》中有大量耐讀的細節(jié)，比如在41回賈母帶劉姥姥逛大觀園，妙玉招待大家喝茶，那里茶具有多講究。妙玉給每一個人沏茶時用的茶杯都是不一樣的。妙玉在給寶玉沏茶時隨手拿了自己的茶杯給他沏，這是一個非常精彩的細節(jié)。妙玉這一潛意識的動作說明她“六根未凈”。大家都知道出家人是要“六根清凈”的，六根是指眼、耳、口、鼻、舌、身體和思想，妙玉是被迫出家的，所以她的性意識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妙玉一個遁入空門的出家人尚且情欲萌動更何況常人？這與宋明理學強調的“存天理、滅人欲”形成了多么鮮明的對比，形成了多大的諷刺？

　　一句話，《紅樓夢》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樹，從樹跟到樹干、樹枝、樹梢、樹葉每一部分都經得起品味、閱讀。中國至今沒有一部作品能接近它更不用說超過它。

　　主講人簡介：

　　周思源教授，著名紅學家、紅學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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