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與罰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在瞿優(yōu)遠傳出因“經濟問題”落馬后,外界普遍訝異,因為在認識他的人看來,他熱心之事,不外辦報和打球兩件,對燈紅酒綠的奢華生活,這位報界大佬并未表現(xiàn)出超出常人的喜愛和追逐。
“他是一個商人,沒有任何文人的迂腐和理想化。但他又不僅僅是商人,商人的愛好是賺錢,但對他來說,錢只是用來交換的,他對工作不節(jié)省、舍得投入;他沒有比我們這些普通拿工薪的人更愛錢;除了高爾夫他沒有其他奢侈的愛好。”曾為《體壇周報》撰寫專著而熟悉瞿優(yōu)遠的歐陽覓劍說。
在法庭認定的瞿優(yōu)遠的受賄罪行中,最后一筆僅3萬元,事由是“打高爾夫球用”。“他的生活方式,如果放在普通市民來看,還是奢華的;但是放在他這個層次,坐擁上億資產的人,他的生活方式就顯得很平淡!苯咏鼨z方的人士這樣評價,“他對錢吧,沒有很強烈的欲望!
社長權力
1997年秋,大連金州的眼淚祭奠著中國足球的苦楚,而遠在長沙的《體壇周報》卻在復雜的心情中慶賀自己的新紀元。這一年,被媒體形容為“這一張堆滿文字且印刷粗糙的體育報紙”,實現(xiàn)了超過100萬份的發(fā)行量。
這一年,32歲的總編輯瞿優(yōu)遠豪情萬丈,他告訴報社的每一個人,不要再提“少花錢多辦事”,因為“我們已經有了錢,錢不投進去就沒什么意義”。
《體壇周報》震驚了市場,但多少年來,它都被看作是將讀者定位在學生,甚至是中學生的低端報紙,它固執(zhí)地靠發(fā)行賺錢,它密密麻麻的文字滿足著人們對信息的饑渴,但也總是在滿足之余沾得讀者一手油墨。
1994到1998年間,它的廣告很不上檔次――大多是致富信息、魔術麻將之類的“科技信息”或者本地商店促銷廣告,廣告額也低,1998年僅為400萬。瞿優(yōu)遠認為廣告“質量和數(shù)量都與《體壇》發(fā)展不匹配”。
他開始尋找合適的廣告代理商。有一天,一個叫郭惠發(fā)的人打來電話自薦。
郭惠發(fā)是廣州凌視廣告公司的總經理,凌視是一家成立不久、規(guī)模不大的公司。見面后,瞿對郭的印象是“坦誠,不討厭”。凌視雖小,但瞿覺得小店認真,全心全意為《體壇》打理廣告,所以決定讓凌視先代理《體壇周報》1999年6月到2000年6月一年的廣告。
凌視簽下《體壇》,第一年廣告代理費880萬元。從此以后8年半的時光里,郭惠發(fā)是瞿優(yōu)遠某種意義上“最親近”的人。
2000年10月25日的《體壇周報•采編周訊》上,瞿優(yōu)遠明確表態(tài),欣賞對手《足球》報的記者李響:“她千真萬確地弄來了一些獨家……衡量一個記者應該看她的報道水平,而不是她的采訪方式。必須承認,李響首先是一個記者,一個有事業(yè)心的記者,而她的報道正沿著質與量的雙軌道向前滑行!
瞿優(yōu)遠此話本是想“警示報社同仁”,不應看低李響“不懂足球”以及她因與時任中國國家足球隊主教練米盧關系密切而獲得獨家報道機會。精明的郭惠發(fā)卻從這段話里嗅出了瞿優(yōu)遠的意圖。
“廣州凌視廣告公司的一位朋友看了這段文字后多了一個心眼。11月中旬,這位朋友給采訪亞洲杯歸來的李響去了電話,李響聽到《體壇》試探性的邀約有些興奮,畢竟這是一個強烈的信號:她被同行承認了!宾膬(yōu)遠在這篇文章里說。郭惠發(fā)牽線搭橋,瞿優(yōu)遠與李響會面,并最終成就了體育傳媒界轟動一時的“記者百萬元轉會”。此事經媒體廣泛報道,《體壇周報》知名度前所未有地擴展,郭也因此而博得了瞿的好感。
在雙方第一年合同行將期滿時,郭來京找瞿,并在送瞿去機場的路上,將10萬元放進瞿的旅行包中。事后瞿打電話給郭說“這樣不好”,但還是收下了。這是法庭認定的瞿優(yōu)遠第一筆受賄款。
此后,瞿同意為凌視減免該年廣告代理費60萬元,并許后者繼續(xù)代理《體壇》廣告直至2000年底。減免和接續(xù)代理的廣告事宜,雙方并沒有重新簽訂合同。類似比較隨意、完全憑照瞿個人意愿決定的廣告代理情況在以后的日子里時有發(fā)生。
2003年,一心想著改出日報的瞿優(yōu)遠,開始尋找實力更強大的廣告代理商,因為一旦改為日報,發(fā)行量必然會下降,對廣告賺錢的依賴程度就會加大。瞿優(yōu)遠看上了上海東視廣告公司。他打電話告知郭惠發(fā),打算中斷合作關系。電話里,郭沉默許久。
此后不久,有一天郭惠發(fā)突然致電瞿優(yōu)遠,說自己到了長沙,要求見面。見面時,郭塞給瞿一包錢,“估計有70-80萬”。瞿優(yōu)遠被激怒了,“很不友好地拒絕了”。離開時,他看見了郭惠發(fā)失望的眼神。
“這時在我的頭腦里,讓東視做的想法占了上風。而且郭來長沙沒有事先通知,感覺很突兀,有點看低我了!宾膬(yōu)遠這樣解釋拒絕的理由。
后來經過凌視與東視的競標,郭惠發(fā)的超高報價還是打動了瞿。瞿承認,除了擔心東視后臺硬,一旦拖欠代理費可能不好討要之外,就是顧及郭的情面、他對《體壇》的貢獻以及他給自己的“好處”。
“從公正的角度說,(如果我不收取郭惠發(fā)給予的‘好處’)《體壇周報》可能得到更多的增刊廣告代理費!卑妇碇杏涗浿膬(yōu)遠這樣的供述。
一個插曲是,當辦案人員問及01-02廣告代理費收取情況時,瞿說自己記不清了,辦案人問,不清楚你怎么不問呢?瞿答:我當時的精力沒放在廣告這一方面。
2001至2002年,是中國足球隊第一次打進世界杯決賽圈。這個中國足球史上罕見的榮光,也讓《體壇》借力一躍,成為全國發(fā)行量最大的報紙,單期峰值發(fā)行量超過200萬份,將競爭對手們遠遠拋在身后。這對于報人瞿優(yōu)遠來說,或許是比廣告賺了多少錢更為重要的人生時刻。
8年半來,郭惠發(fā)一直是瞿優(yōu)遠身邊隱秘而又眾所周知的“好友”,也是極少數(shù)熟知這位報業(yè)梟雄除工作以外另一面生活的人。兩人常常半夜共飲,商討未來。在瞿優(yōu)遠需要用錢的時候,無論是“借”還是“給”,郭惠發(fā)都會第一時間出現(xiàn)。他回饋給郭的便是在廣告代理上的便利,以及一些小的體育紀念品。
但瞿說,兩人并無“人情往來”。一個例證是,瞿父過世時,郭惠發(fā)并沒有到場,“也沒打人情錢”。在《體壇》收購凌視中的《體壇》廣告團隊后,瞿優(yōu)遠與郭惠發(fā)再無生意往來,逐漸成為最熟悉的陌生人。
觸礁來由
當年,歐陽覓劍曾問瞿優(yōu)遠,為什么座駕要買A6。瞿優(yōu)遠的解釋是:既夠檔次又不太張揚,適合接待。
體育傳媒圈的一位同行的說法是,“他是想進入上層社會的,這從他所喜愛運動項目的變化就能看出來,從臺球到網球,再到高爾夫(據說后來又迷上了冰壺),檔次不斷遞進;另外座駕也在不斷升級,從奧迪A6到了Q7!
也有現(xiàn)實的原因。據說,瞿優(yōu)遠有次開了一輛普通轎車去私立學校接女兒,女兒躲起來不見他,瞿優(yōu)遠馬上回家開來了A6,這才接到女兒。
一個出身卑微的農家子弟,渴望奢華容易想見,而對于仕途和政治,瞿優(yōu)遠的態(tài)度是敬而遠之!八较吕锖臀艺f,當官有什么意思啊,哪像我現(xiàn)在這么自由。”一位跟隨瞿優(yōu)遠多年的下屬如此回憶。
歐陽覓劍說,他們相處的過程中,瞿優(yōu)遠與他談的“都是做報紙,根本不談與體育局有關的事情”。對于體育局的活動,瞿優(yōu)遠幾乎從不參加;即使參加也是“只贊助,不評論”。
“他沒有仕途上的打算,爭權奪利的事情他不會摻和。對待官員,他也會遵守官場的規(guī)則,客氣招待。”在歐陽覓劍看來,瞿優(yōu)遠“出事”是他從來沒想到過的:“他很務實,不惹事,外圓內方,很會處理人際關系!
刻意與“政治”保持距離,“但也不能說他排斥權貴和政治。”一位曾在《體壇》工作的“老部下”這樣評價瞿優(yōu)遠與政治的關系。
“他搬遷到北京一定程度上也是向權貴靠攏,雖然不感興趣,但他也相當清楚,游戲規(guī)則是必須遵守的!
2001年,時任湖南省體育局局長傅國良的兒子傅曄向瞿提出借40萬在北京開餐館,瞿從北京體壇公司借了20萬,“借公款太多不合適”,又跟郭惠發(fā)要了20萬,“是代表報社要的,是公款”,郭惠發(fā)表示不用歸還。
瞿優(yōu)遠認為:“傅曄是原體育局局長傅國良的兒子,《體壇周報》是湖南省體育局下屬單位,而且還算是個有錢的單位,我作為《體壇周報》的社長是傅國良一手提拔上來,有知遇之恩,關系也很好,所以傅曄在北京找我借錢也很正常的!彼麑⑦@筆錢定位為“一筆公關費用”,但跟以往一樣,“借錢”的決定是他一個人做出的,“未告知其他社領導”。
2008年底已經退休的傅國良被“雙規(guī)”,圈里知曉傅與瞿關系的人都認為,這樣一來,瞿失去了政治庇護。2010年4月27日,傅國良因犯受賄罪,被判處無期徒刑。
瞿優(yōu)遠被帶走后,他的一位親屬去找江湖術士算命,得到的答復是“他命里該有這一劫,2007年躲過去了,2008年也躲過去了……”。實情是,從2004年開始,就有湖南體育局的人告瞿優(yōu)遠的狀,認為《體壇》改制(瞿優(yōu)遠曾推行內部股份制,后又獲得南非財團的風險投資)存在經濟問題。
但瞿優(yōu)遠對自己的“安全”一直很有信心。傅國良出事后,瞿的大舅哥曾問過他,是否會受牽連。瞿的回答是“沒事”。
事實并非如此。
2004年,瞿優(yōu)遠決定在北京買一棟樓,作為體壇周報社在北京的辦公場所。他看中了崇文區(qū)東花市北里西區(qū)22號西段,并以體壇周報社的名義與地產商簽訂了合同。但隨即想起,“新聞出版署禁止異地辦報的,八幾年的文件,2004年我們還被告過”。
在房地產商建議以北京體壇名義買、然后出租給體壇周報社,坐收租金的背景下,瞿優(yōu)遠安排人,重新與地產商簽訂合同,以北京體壇公司的名義買入了現(xiàn)在體壇周報社的辦公大樓,耗資兩千多萬。
讓一個空殼的北京體壇一下拿出兩千多萬元,幾乎不可能。
最終,法院認定,“未經體壇周報社社委會集體研究,在被告人彭金枝(體壇周報社副社長,分管財務)的安排下,2004年6月22日,以預付第一年房租、租賃押金的名義從體壇周報社轉賬人民幣494萬元至北京體壇;同年6月29日,以預付第一年房租、租賃押金的名義從體壇傳播公司轉賬人民幣767萬元到北京體壇;同日以借款的方式從體壇周報社支出人民幣1300萬元給北京體壇。以上3筆共計人民幣2561萬元,全部用于北京體壇購買辦公樓!
2006年,湖南省審計廳202號審計報告指出,“縱觀《體壇周報》整個改制及實際運營過程,在處理國有資本及管理團隊利益關系方面,有過多考慮管理團隊利益、忽視國有資本利益的現(xiàn)象。建議主管部門省體育局切實履行監(jiān)管責任!
湖南省體育局主要領導的說法是,“按相關規(guī)定,體壇有重大投資和借款,應向湖南省體育局黨組匯報,瞿優(yōu)遠沒有匯報過!庇谑,2007年,受到警告的瞿優(yōu)遠,將大樓轉讓給湖南體壇,但挪用公款,依然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夢魘,直至案發(fā)。
制度之殤
在瞿優(yōu)遠的主辯律師周金虎看來,瞿的最大失誤,就是行職業(yè)經理人之實而無其名。
“瞿優(yōu)遠到底是老總,還是公務員?他還有自然人股東身份!敝芙鸹⒄f,瞿優(yōu)遠身兼三職,身份糾結是本案最核心的問題。
“越是邊緣化的人,越容易(犯事),如果他就是一個國家公務員,那他會老老實實,但他是兩個圈的交集狀態(tài),有時左點,有時右點,說不清楚。”
在周看來,中國民營企業(yè)家碰到的問題在瞿優(yōu)遠這個國企掌舵人身上都有體現(xiàn)。比如對財務制度管理不謹慎,“一言堂”,董事會、股東會和監(jiān)事會形同虛設,覺得錢是自己賺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周認為,與許多中國民營企業(yè)類似,瞿優(yōu)遠在企業(yè)中的角色,更像一個專權的“皇帝”,而非一個分權的“總統(tǒng)”!斑@樣的做法在投資領域可能成功,但在程序上是違法的,這就埋下了一個裂紋,刑事底線一旦突破,不管投資領域的結果好壞,如遇有震動,裂紋就會加大!
與周的理性分析和追問不同,作為公訴方的代表,龍原(化名)感覺更為復雜一些――見到讀書時代的媒體大佬瞿優(yōu)遠,竟然是在看守所,而且是代表檢察院,來問詢這個經濟案件的嫌疑犯。
“我是看《體壇周報》長大的!饼埾缺磉_了一下個人情感。
“很慚愧,以這樣的方式見面!宾恼f。
“如果不是以這種方式的話,我永遠也不會見到你。因為我們兩個的軌跡是不同的嘛,而且即便是我想作為一個粉絲去追你,想要見一面也很難的!饼堈f。
苦笑,瞿優(yōu)遠苦笑。
“人顯然蒼老多了,精神不太好,那股傲氣還在”,龍原說,看守所的生活已經把他這股傲氣“磨得差不多了”。
對這位報業(yè)梟雄的調查開始后,公訴員發(fā)現(xiàn),瞿優(yōu)遠“智商是很高”,但“法商太低了”,“他連受賄10萬要判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都不知道!
該人士將這種“盲”歸罪于瞿“沒學過什么MBA”,“公司法也沒學過”――“市場營銷他是無師自通,如何把一個企業(yè)做強做大他確實很強,但是如何使企業(yè)依法做大做強,他的法律意識還很淡薄!
“他最大的財富是什么?最大的財富是他有個團隊,他有知識和專業(yè),這些東西是他自己的,不是公家的,那當初(改制的時候)為什么不把這些明確,哪怕是以職業(yè)經理人的身份出現(xiàn)?體制上雖然沒有改脫掉(國家的性質),但人是可以改脫掉的……大不了跟國家形成一種承包關系。……為什么大家不用這種方法解決呢?”周金虎律師說。
在辦報之外,瞿優(yōu)遠一下子沒了權威感。不管是對法律,還是對人情――出事后,瞿的財產遭凍結。《體壇》內部曾為家屬組織過募捐,但報社領導們都不是很樂意。一位社領導對友人感嘆:看他(瞿優(yōu)遠)做人差到什么份兒上了。
這樣出乎意料的“人情”讓人訝異。我們至今無法知道,那些跟著瞿一起走來的《體壇》元老們,對這位昔日老大有著何等的復雜心情。整個《體壇》上下對瞿諱莫如深。魏寒楓曾說瞿優(yōu)遠,在巨大的殺伐之氣以外,極少讓人看到他柔軟的一面。
一名患有抑郁癥的男子離家出走,妻子苦尋不到。絕望之下她想到,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丈夫都會雷打不動看《體壇周報》。她找到《體壇》,《體壇》免費登了尋人啟事。后來那男子果然打電話回家,報了平安,并讓妻子不要再找他。
《南方都市報》前總經理喻華峰入獄后,其妻兒相依為命。有一次喻的兒子通過關系找到《體壇周報》,希望能得到某年全年的《足球周刊》。后來遂愿,他從體壇周報社抱走了一箱雜志。
魏寒楓說,“這些隱藏的榮光,外界從來不曾知道”,瞿“只做了個悄悄的‘雷鋒’”,“因為他覺得這是體育之外的事情,不需要讓讀者知道。”
這樣一個強人,對外無法表現(xiàn)出無助。至少在案發(fā)之前是這樣的。
2007年5月31日,瞿優(yōu)遠作客黃健翔的電視節(jié)目《天天運動會》。節(jié)目結束的時候,黃問:“如果現(xiàn)在你遇到了大的傳媒集團的同行,……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說實話,作為一個局外人(來看),你真的是打敗了他們!
瞿優(yōu)遠語氣平緩,眼神飄忽,不自覺地望向天花板:“在2002年世界杯之前,大家見了面可能關系上面還是有點緊張!蚁朐2002年之后,大家在這方面都比較理性、比較寬容了。……實際上平面媒體面對的對手應該是新媒體,或者我們怎么來做新媒體這樣一個課題。內部的競爭已經沒那么激烈了!
黃理解了他的意思:“這里的競爭已經結束了,已經被你一統(tǒng)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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