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對畫畫我不肯失去野心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繼《退步集》、《退步集續(xù)編》、《紐約瑣記》、《陳丹青音樂筆記》、《多余的素材》之后,2011年年初,陳丹青又有兩本新書出版,一本是畫冊《歸國十年》,一本是《笑談大先生:七講魯迅》。
陳丹青回國的這10年,由于一本又一本大受讀者追捧的書,由于媒體的熱情包圍,由于他涉獵的話題大大地延展到繪畫以外,漸漸地被人誤以為,他已經(jīng)遠離繪畫了。實際上他從未停下手中的畫筆,他最心心念念的還是繪畫這件事,《歸國十年》正是他2010年末在中國油畫院舉辦的“2000-2010歸國十年”作品展的結(jié)集。
陳丹青的老同學、中國油畫院院長楊飛云說:“丹青以他無師自通的才能活躍在文化界多個領(lǐng)域,影響廣泛!彼說,在文學隨筆的、文化論述的、社會批評或其他各種領(lǐng)域的陳丹青背后,實際上是一個油畫的陳丹青,也是他尤其希望看到的:“我相信惟有油畫才能真正成全并證實他的全部才情。我們需要一個油畫的陳丹青!
這個說法,被陳丹青笑嘻嘻接。骸胺路饻喩砩舷峦繚M油料!
那么粗陋的環(huán)境,居然可以專心畫畫
人物周刊:你的第一幅靜物油畫是15歲畫的3只蕃茄,第一幅油畫風景寫生是襄陽公園外的東正教教堂,16歲?茨愕谝粡堄彤嬜援嬒,15歲那年你有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睛、雙眼皮雙得很厲害,而10年后,1978年投考美院前的自畫像上,它們變得凜冽,嘴唇表情很倔強……現(xiàn)在回看起步階段的作品,什么感覺?
陳丹青:15歲的男孩,還沒長好。畫完了,我就騎腳踏車去父親單位:1968年是文革頂混亂的一年,他被留置審查,父子倆躲到辦公樓的墻根背陰,我就書包里掏出小畫給父親看,他說,耳朵畫得很像。10年后畫自畫像,已是資深流民,自以為是個男子漢――現(xiàn)在看,還是小癟三――那年全國恢復高校招生,我已決定投考中央美院,一時志滿而意不得:心想總能考上吧,可要是考不上呢?所以臉上那副德性。那是夜里在家畫的,頭頂上一只電燈泡亮著,家人說笑走動。現(xiàn)在不能想象那么粗陋的環(huán)境,居然可以專心畫畫。這就是年輕的好啊。
人物周刊:8歲那年寫給母親的短信(主要講買米的事情)還在,42年前臨摹的撲克牌也被你重新找到了,可見你是一個珍惜記憶的人。假如有一天因為不可抗力,你將永遠不能再執(zhí)畫筆,你舍得嗎?
陳丹青:雷諾阿晚年在輪椅上畫畫,手捏不牢筆,喚家人用布條綁住手指和筆桿。畢加索92歲最后一幅自畫像,用的彩色鉛筆,仍然牛眼圓睜,像是提前瞪著自己的尸體。畫家是野蠻人――我指的是嗜畫如命的畫家――弗洛伊德今年死了。他八十幾歲的照片就是赤膊在畫畫:你去看幾歲大的男孩雙手抓牢一件什么東西,兇狠頑強地弄來弄去玩,喊他不應,止他不住,只是使勁抓牢著,那股子蠻勁,就是老弗洛伊德臉上的表情。
創(chuàng)新是句廉價的謊言
人物周刊:2000年,你有“1968-1999素描油畫展”,去年續(xù)上“歸國十年油畫速寫2000-2010”,這是對自己職業(yè)畫家的生涯有所交代嗎?
陳丹青:2000年展事是清華美院辦的。去年中國油畫院老同學讓我長期使用天窗畫室,臨了希望掛一掛,大家看看?墒窍蛘l交代?為什么非要交代?市面上展覽太多了,我?guī)缀醪豢,也不想到給人看。
人物周刊:在畫畫這件事情上,你有沒有技藝上的、心理上的,或者二者相交織的幾個階段?現(xiàn)在你對畫畫,是什么樣的心情?
陳丹青:不管在不在畫畫,我每時每刻惦念技藝,抽筋似的:下一筆怎么接?橫向還是傾斜?筆鋒摁下去還是輕輕掃?等等等等,一連串密集的來自潛意識的動作反應,那是藝術(shù)家的恒常心理。傳統(tǒng)藝術(shù)就是技術(shù),別的全是扯淡。當然還得跟一句:技術(shù)再好不等于藝術(shù)。但嚴格說,藝術(shù)、技術(shù),不過是詞語,一幅畫永遠無法和詞語對應。藝術(shù)派或技術(shù)派爭論,都是詞語的三岔口,我不參加。我對畫畫這件事什么心情?剛才說了,男孩使勁抓牢一件什么東西,無所謂心情不心情,他根本顧不上。上海夏天發(fā)大水你見過嗎,小孩子喜歡上街趟在臟水里暴玩,娘或姨死命喊、罵、拖拉、拽打,孩子死命不肯挪步啊。
人物周刊:大凡,所有的職業(yè)都要面對一種因重復而生的疲勞和倦怠。對畫畫,你有疲勞感么?它的產(chǎn)生是否有大環(huán)境因素?
陳丹青:當然疲勞,也會倦怠。但和單位聽報告的倦怠,整天開電梯的疲勞,完全兩回事!按蟓h(huán)境因素”是指什么?人喜歡藝術(shù),不可理喻的。有誰逼著弗洛伊德87歲還要畫畫嗎?或者逼著他在乳房部位再畫第九十八遍?沒有,可是老家伙非得那么干,你怎么辦。
人物周刊:吳冠中畫了一輩子,他講過:“我不愿我的孩子學畫畫,畫畫太難了,創(chuàng)新太難了,不創(chuàng)新又沒出路,太苦了!蹦憧稍鵀椤皠(chuàng)新”這東西受折磨?
陳丹青:第一句話,我默認。我從未要孩子學畫畫。下面四句,既沒想過,也不認同:畫畫是“很難”,但也很容易,因為快樂,因為享受。“創(chuàng)新太難”,我從未試圖創(chuàng)新!拔母铩睍r聽著美術(shù)圈整天價“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的,我就厭煩。那是意識形態(tài)詞語,創(chuàng)什么新?還不是要你畫工農(nóng)兵!“不創(chuàng)新就沒出路!”沒出路就沒出路。畫畫不是為出路,是為喜歡!疤嗔恕,趕緊找甜蜜的路數(shù)啊,畫畫原是自找的,“太苦了”?
人物周刊:一頁一頁臨摹日本珂羅版唐太宗書帖和淳化閣帖集,或者用油畫來臨摹董其昌或王時敏,是你的創(chuàng)新么?
陳丹青:創(chuàng)新是句廉價的謊言,等同空話。我稍微在意此前別人做過沒做過,是否這么做。這其中,略微可能找到一點點自己的可能性。畫畫冊,事屬偶然,因紐約大畫室那整條街給賣了,我挪到小畫室,于是攤一地畫冊,自己畫畫。但我沒做過調(diào)查,不清楚此前哪位家伙畫過畫冊;貒,這些畫被同行和理論家反復嘲笑,過了幾年,有年輕人開始畫各種書,又有若干觀念藝術(shù)家忽然惦記董其昌。但我也沒雇傭偵探做調(diào)查,不敢說人家是看了我的畫。
如果哪位畫家焦躁,那是他不太會畫畫
人物周刊:當你問那個女模特,對你畫室里的哪些作品有印象時,她指指煤礦工人那批說:“你好像懂他們!蹦阌X得自己真的懂得他們嗎?在你看來,畫家跟現(xiàn)實之間,應該是怎樣的關(guān)系?
陳丹青:那位女模特說得有意思,簡直懂修辭。我不知道自己懂不懂礦工或農(nóng)民,但我一定弄不懂當官的、談生意的、玩兒金融的,還有毫無表情的科學家,不,一點都不懂――這就是我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這就是為什么我總是難以和現(xiàn)實理順關(guān)系,而且不想理順。
人物周刊:你說“現(xiàn)狀不算美術(shù)史”,怎么講?
陳丹青:現(xiàn)狀,就是幾萬幾十萬少年人排隊領(lǐng)取準考證,然后幾百萬家長給保安攔在外面,瞧著孩子進考場。在國外,現(xiàn)狀是指許多許多藝術(shù)家苦苦地等,抽煙抖腿,盼著買家或策展人。中國藝術(shù)家聰明多了,他們創(chuàng)造許多學院、畫院、研究院,印了許多附有各種頭銜的名片,每一頭銜代表一份價格,這一切正在成為中國的現(xiàn)代美術(shù)史――真的美術(shù)史是什么呢,是一聲不響的大規(guī)模淘汰。
人物周刊:“中國最好的人體畫,其實是春宮”,能就東西方的人體畫展開談談么?
陳丹青:古典中國繪畫出現(xiàn)裸體,只有春宮畫。所謂“最好”,是指春宮畫不同畫手的高低雅俗。畫交媾與畫人體,兩個概念,都沒錯。但要回答為什么偏偏希臘人公然崇拜一絲不掛的身體,中國人偷偷畫男女在床上籬下玩,需要很多很多知識和學問,我也巴望找人展開說說呢。
人物周刊:如今作畫的時候,會不會想起一篇媒體約稿沒有完成,一次大學演講要做準備,還有一場電視訪談就在眼前……會不會因此筆觸焦躁起來?
陳丹青:不會。我原是快手、急性子,近年也不免忙碌,但到這年歲,不會焦躁。不會。第二,謝天謝地,一畫畫,你不可能焦躁。瞧著模特與畫布,你會激動,緊張,但不會焦躁。繪畫的過程,天然地安靜而專心。如果哪位畫家焦躁,那是他不太會畫畫,才分有限,或者,他不那么喜歡畫畫,其實不該畫畫――當然,考試百分之百逼人焦躁,逼人得病,甚至自殺。你試著想想莫扎特如何參加我們的統(tǒng)一考試?
如今藝術(shù)變得好可憐
人物周刊:王安憶曾經(jīng)講過,跟你在一起能談藝術(shù)。我想她的意思是能談對路、談到點子上。雖然這些年,講到藝術(shù)你多半是一副不好意思再提的樣子,但說實話,你是敬畏它的對嗎?
陳丹青:不敬畏。說“敬畏藝術(shù)”,有點做作。我可憐藝術(shù),如今藝術(shù)變得好可憐:藝術(shù)在中國被談壞了,里里外外談壞了;再者,很難遇見真心談藝術(shù)的人、認真談藝術(shù)的場合。你瞧瞧譬如中央電視臺的“藝術(shù)人生”,造孽啊,藝術(shù)被弄成這樣子談,談什么藝術(shù)啊。
人物周刊:最后問一個直愣愣的:你的文和畫,你自覺哪個更牛逼?
陳丹青:我非常希望直愣愣地回答,可惜做不到。人無法評價、也不該評價自己。“哪個更牛逼?”應該你來告訴我呀。但這問題考驗誠實,我愿多寫幾行――如所有藝術(shù)家,我難以戒除聽取回應的欲望:對我的作品的回應。目前仍會有人泛泛夸我畫得好,但你知道,人其實在乎誰夸獎,尤其是,用怎樣的詞語夸獎。批評亦然。聽得半句懂行的批評、譏刺、挖苦、警告,簡直金不換。可惜這等機遇太稀,所以我常年自己貶褒自己,藏在肚子里,輕易不說。
夸我寫得好,時或也有。我竟得了幾次獎,全是因為書。但我知道那是媒體獎掖“敢言”,不是抬舉我的寫作。只可憐今世所謂“敢”說的那點點“言”,原已寒磣得緊,而居然得獎,談得上什么“牛逼”,什么“文”。
在我,寫作似乎比畫畫稍微容易――倘若我的正業(yè)是寫作,絕不敢這么說――業(yè)余做做的事情多少顯得容易些,因為沒野心,不必顧面子,雖然我寫作可能比畫畫還認真,中年后的業(yè)余愛好,通常都很當真的。吐句實話,請勿介意:今午你在電話里說,我寫得比畫得好,我漫應著,其實傷心了,很輕微地一閃而過的那種傷心――中年女子發(fā)現(xiàn)一根白發(fā)或皺紋,大約是這種輕微的傷心嗎?――但我好高興自己居然傷心,因為仍然在乎繪畫的面子,不肯善罷甘休,失去野心。英語的“Ambition”并非貶義,可譯“雄心”,開頭你不是問我看自己25歲自畫像,什么感覺么?此刻想出來了,就是瞧著這個青年直愣愣地裝大人、裝成熟,可是臉上分明有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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