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jīng)歷了恐懼之后，許多人承認“被改變了”，蕓蕓眾生也學會了生命的形而上學，“變成了哲學家” 　　 　　婚姻的失敗一度讓我痛不欲生，貧窮曾經(jīng)使我神經(jīng)衰弱，可這一次地震之后，我才恍然大悟：我有健康和生命，還有我的親人在身邊，我會好好珍惜我的生命，珍惜我的生活。加油，災區(qū)的人們；加油，曾經(jīng)苦難的我！
　　是啊，活著真好！即便貧困，即便卑微!
　　――震災后某網(wǎng)站的匿名網(wǎng)友
　　
　　巨大的能量在頃刻之間“重組”了巴蜀大地：龍門山脈、成都平原及重慶地區(qū)各自升降沉浮，垂直和水平位移均達四米之巨。山體滑坡，河流改道，房屋垮塌。近十萬生命毀于一旦，其狀慘絕人寰。這就是發(fā)生在四川西部三千里地質(zhì)斷裂帶的“5?12”大地震。
　　那一刻，距離地震中心帶不足百公里的大城市成都，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成都人同樣感受到了生死關(guān)頭，經(jīng)歷了毀滅的恐懼，遭受了嚴重的“內(nèi)傷”。
　　在那充滿毀滅感的時刻，你想到了什么？你又做了些什么？你是全憑本能的反應，還是有清醒的意識？你是只顧自己，還是同時也幫助了別人？你是堅守了自己的職責，還是利用職責賦予的有利條件來方便逃命？……在這非常時刻，人性的本能和高貴，同時迸發(fā)。
　　地震是一次人性體檢。從那刻骨銘心的毀滅感回到并沒有毀滅的現(xiàn)實中，你可以看到你的“本性”。這里有太多的感動，也有太多的尷尬。在經(jīng)歷了地震的恐懼之后，許多人承認“被改變了”，蕓蕓眾生也學會了生命的形而上學，“變成了哲學家”。
　　
　　地震那一刻：本能的應激反應，及絕望的幻想
　　
　　那一刻是無法還原的，每一個人事后敘述時都會感覺“無法言說”。對于沒有相應經(jīng)歷的人，可能也缺乏“理解的基礎”。
　　付先生在5月11日購得一套在23層上的電梯公寓。約定12日下午二時半交付余額。他兩點過后回到房間，正在數(shù)點鈔票的時候，樓房開始搖晃。幾秒鐘后，搖晃加劇了，地下傳來的吼聲伴隨著房屋的飄搖，墻面的瓷磚開始脫落，他感覺一切都無能為力，世界快完了，什么都來不及了，垮塌是分分秒秒的事情，逃跑是徒勞的。
　　“誰叫我回來得這么巧啊。但是在辦公室不也是高樓嗎？那還是一個因腐敗而造成的爛尾樓，說不定還垮得更慘。天吶，我為什么沒有在一塊空地上啊。一切都已經(jīng)注定了。”他想了一下世上的牽掛。所有的想法都來得飛快。在想到女朋友和女兒的時候，速度放慢了，巨大的悲傷襲來。
　　最后，所有的想法都集中在生死的界面上。
　　靈魂離開了身體，思想開始凝固。
　　剩下一種意識是搜索生存的機會。出于簡單的物理知識，他很快拋棄了“地震來了躲在桌子底下”的傳統(tǒng)逃生觀念。他買的房屋是一個強勢單位，當初為自己的頭頭腦腦們居住而建的，他覺得應該相信它的質(zhì)量，他把希望寄托在“整體構(gòu)建的墻面不至于粉碎性垮塌”的希望上。
　　無法站立。他趴到地上。他到了衛(wèi)生間。選了個角落。趴下。又抓了一個盆，蓋在頭上。等待。他問：我是在廢墟里被奇跡般救援出來，還是等人抬出我的尸體？接著，他看到了親人的哭泣。
　　后來的事實證明，他如果沒有回到家里，而是在辦公室，情況也不會更好。辦公室比他的家高十層。在地震最劇烈的時候，眼看著玻璃掉落，墻面撕裂，整個樓道一派驚叫和慌亂。這棟集中了近千人的工作大樓還沒有進行過消防和地震的逃生演習，所有人都沒有經(jīng)驗。當所有人都往樓梯逃跑的時候，擁擠加劇了恐慌，逃生的路顯得格外漫長。樓道里只有奔跑、跌倒和哭泣。
　　那一刻會爆發(fā)出人類向生背死的本能極限。一位住在人民南路的先生從17樓跑下來，站在空曠地帶，再生般欣慰而驚恐地回望他家的高樓時，搖晃還沒有停止。這時，他并不知道他的腿已經(jīng)兩處斷裂性骨折。而他跑過的樓梯，有多處欄桿已經(jīng)折斷。
　　在所有的受訪中，人們最樂于承認的，是在最絕望的時刻，想到了愛人，其次是孩子。幾位有女兒的年輕父親，都說想到了自己的女兒。在地震后的所有文字自述中，最為人所詬病的中學教師范美忠先生(因為他的自述，他在網(wǎng)絡中被謔稱為“范先跑”或“范跑跑”)，也說如果有可能，要先救自己的女兒。另一部分人表示，腦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沒有想”。
　　不過，在一些親歷者看來，“空白說”很可疑，因為大地搖晃的時間約3分鐘，這是相當漫長的煎熬，不可能全陷在本能的應激反應之中。
　　
　　逃生：紳士的，本能的，職守的
　　
　　在沒有地震憂患，沒有逃生演練的成都，地震那一刻的慌亂是千姿百態(tài)的，也不妨說是很見“本能”的。但同時，也能看到“紳士風度”和職業(yè)精神。
　　小謝是一個公司的技術(shù)骨干，平時不多言語。地震那一刻，他顯示了鎮(zhèn)定和勇氣。他不能不這樣，因為抱住了三個尖叫和哭泣的女孩，他的妻子只是其中之一。他安慰她們說，地震幾秒鐘就要過去，不要怕。當時，女孩子們并沒有感覺到他的腿在顫抖。
　　在后來公開的雙流機場的監(jiān)控視頻里，沒有看到工作人員逃跑，他們一律站在道口，組織、疏導和安慰慌亂奔涌的人流。
　　在換票大廳，一位腿部有障礙的女士，拖著兩個巨大的箱子，在換票的隊列中，她逃到最后，逃得很艱難。這時，在視頻的左側(cè)沖出一名工作人員，推著一個小推車，到了殘障女士面前，飛快地把她放在小車上，急速地奔向大門。
　　中學教師范美忠把他的地震經(jīng)歷和感想放到了網(wǎng)上，這成了另一場心靈震動的開端。
　　地震來臨時，范老師正在上課。這是都江堰，隔地震中心約二十公里。在此以前的一段時間，這里發(fā)生過幾次低能量的預震，范老師因此稱他“對地震有一些經(jīng)驗”。當課桌開始晃動的時候，學生一楞，范老師“鎮(zhèn)定自若地安撫學生‘不要慌’”，但是，當他“瞬間反應過來――大地震”時，就“猛然向樓梯沖過去”，成為第一個到達安全地帶的人。
　　而他的學生在“看到老師跑得不見蹤影”以后，還“沒有反應過來”，等再“反應過來，都嚇得躲到桌子下面去了”，直到劇烈的地震平息，學生們陸續(xù)來到操場。中間范老師沒有想起去叫學生逃生。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或許范老師只會受到一種詰難：教師在危險的時刻，應當有組織和幫助學生撤離的義務，而范老師做的是，不管學生，自己慌忙先跑了。
　　在成都市中心的一所重點中學高中部，至少有三位教師當時的處置跟范老師相差不遠：他們停下課，叫學生不動，自己到教室外去看看，然后，就沒有再回來。后來，這樣的老師在本校的百度貼吧里被學生指名點姓地嘲笑。而有一位地理老師，當時也很驚慌，但她最終所做的是，命令全班同學快速撤出教室，女生優(yōu)先，男生稍后，她走最后。后來，學生和家長對她表示了極大的尊敬。
　　而范老師自述，他之“先跑”，“只是本能反應”，他“危機意識很強”，每有危險他都“逃得比較快”！但他在跑下樓梯的時候，曾經(jīng)閃過一個“難道中國遭到了核襲擊”的念頭，接下來他敘述他在樓下觀察地震，說明他有清醒的意識。事后，他還反問學生：“我從來不是一個勇于獻身的人，只關(guān)心自己的生命，你們不知道嗎？”
　　同時，范老師還有這樣的內(nèi)省：“瞬間的本能抉擇卻可能反映了內(nèi)在的自我與他人生命孰為重的權(quán)衡”，他對學生解釋說：“我是一個追求自由和公正的人，卻不是先人后己勇于犧牲自我的人！在這種生死抉擇的瞬間，只有為了我的女兒我才可能考慮犧牲自我，其他的人，哪怕是我的母親，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不會管的�！�
　　正是以“自由和公正”為“教師先跑倫理”墊底的觀念，激起了更多的憤怒，而接下來的解釋，也讓許多人“不理解”，從而，傳統(tǒng)媒體和互聯(lián)網(wǎng)對范老師的惡評持續(xù)不斷。
　　
　　“感情重建”：結(jié)婚離婚都提速了
　　
　　吉先生住在紅照壁。地震時，他在家附近一塊空曠之地，沒有危險，而妻子在五樓的家里。當妻子驚恐萬端地跑下樓，發(fā)現(xiàn)他跟一位朋友望著附近一棟搖搖晃晃的高樓指指點點，渾然沒有想起妻子。妻子一直跟著他，一直觀察到心寒絕望。
　　丈夫后來解釋說，當時打了電話打不通，并且也相信你已經(jīng)跑下樓了，混亂之中我到哪里去找你。但這樣的解釋并不奏效，地震過去二十多天了，夫妻倆還在冷戰(zhàn)中。
　　多數(shù)戀人和夫妻都肯定地相信“地震能檢驗感情”。互聯(lián)網(wǎng)上清楚地呈現(xiàn)著這一令人辛酸的感情奇觀。下面這幾個匿名網(wǎng)帖提供了被認為是地震檢驗“合格”和“不合格”的，或者被地震升華了的和可能被淘汰的感情案例――
　　正例一：地震時，我老公一直在門口喊我快跑，等我跑到門口，他拉到我的手就往外沖。跑出不到5米，一陣天搖地動，我們都摔倒了，他就緊緊的把我壓到他的懷里，抱得很緊。我能感覺到他的害怕，不是害怕地震，是害怕我受傷，那時，就能感覺到的。
　　地震停止后，他第一時間把我送回沒受災的娘家，再回到災區(qū)的家去找父母。他的父母也沒事，但不曉得他有沒得事，他要回去讓父母見到活著的他。
　　最后他到自己的單位報道到。我問他，你不怕被記過嗎？
　　他說，如果老婆和爸媽都不在了，有沒有工作對于我來說又有什么意思？
　　正例二：在生死關(guān)頭，每個人心中的牽掛一下子就會浮現(xiàn)出來的。
　　我跟老公平時也吵吵鬧鬧，可是地震發(fā)生了，當時他不在我身邊，馬上給我打電話，因為電話打不通，他當時聽到是占線的聲音，后來他見到我的第一句就罵我：“我給你打電話，為什么老占線？”我聽到他這句話，當時沒有生氣，知道他是擔心我，要是擱平時，我又跟他吵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是愛我的，所以才那樣著急，才罵我。那幾天，他一直護著我，我覺得我老公在大難面前有男子漢氣概！盡管以前我老罵他沒本事，可是關(guān)鍵時刻就體現(xiàn)了他的愛！
　　反例一：我準備和老公離婚。地震一開始，他就首先關(guān)注他的媽，他的弟，他的妹，別人也是有家的人了，他鞍前馬后地開著車看這個看那個，就是遺忘了看我的父母，連問都不問一下，這都算了。尤其嚴重的是：我侄子從綿陽到我家，他的本性總算暴露出來了，他竟然表現(xiàn)出很不歡迎，將他氣走了。我也忍不住了，兩人又打又吵，他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著名的專家哦。人性太骯臟，太卑鄙，太自私。
　　反例二：我男朋友也是，地震的時候,最顧及的還是自己……說地震了，自己跑下樓，丟下我！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能牽著我的手。還好我們這里的房子沒有垮塌，不然的話……真的讓人覺得很寒心，很傷心！不值得!
　　在以上這些網(wǎng)帖后面，更有人跟帖作出一種假設：“要是這次大地震發(fā)生在晚上，喊離婚的會更多耶！因為說不定有很多人扯開就跑，哪還顧得上老婆哦�！�
　　不過，在以上頗為一致的女性視角后面，有一個對這種“地震中的愛情尺度”不以為然的帖子，顯然很是卓爾不群：“我覺得事情沒得那么嚴重吧，地震來的瞬間，很多人逃跑是出于本能的內(nèi)心的恐懼的應激反映應，并不是像有些人說的什么考驗出一個人內(nèi)心真正的感受。該不該分手不是那么憑一時沖動就決定的，是看你們兩個適不適合在一起，彼此相不相愛的問題。對于地震中產(chǎn)生的一些矛盾，只要不是很大的，原則性的矛盾，都是可以化解的，那么沖動就決定了一件事，可能后悔都來不及�！�
　　但有事實表明，某些女性已經(jīng)把她們在地震中獲得的感情判斷，貫徹到了地震后的現(xiàn)實生活之中：地震后離婚和結(jié)婚的都增多了。據(jù)稱，原因均在于她們認識到“應該更加珍惜生命，重視感情，好好地活著”。而男人們，則成了這場生死恐慌中最大的“受傷群體”，當然，同時也是“受惠群體”。
　　
　　精神撫慰的集體操
　　
　　余震在持續(xù)，生活也要持續(xù)。
　　從最初的驚駭中清醒過來，成都人開始給自己療傷。方法之一是調(diào)侃自己。他們這樣形容余震不斷的生活：“成都是一座慢搖吧：早上搖一搖精神百倍；晚上搖一搖通宵不睡�！� 他們這樣表現(xiàn)余震中的緊張心情――“原來：一杯茶，一包煙，開啟QQ聊一天；現(xiàn)在：不泡茶，不抽煙，立個瓶瓶盯一天�！�(成都人自制地震儀：礦泉水瓶子留一點水，倒放在桌子上。原理跟張衡的地動儀相仿)
　　地震改變著人們的生活。一組稱為“地震后遺癥”的段子開始流行――
　　一、原來打招呼問：“吃了沒？去哪兒？”現(xiàn)在逢人就招呼：“今晚上睡哪兒？”；
　　二、原來關(guān)心別人住哪兒，現(xiàn)在關(guān)心別人住幾樓；
　　三、每次余震過后就拿放大鏡觀察自己的房子有沒有裂縫；
　　四、覺得二樓很高；
　　五、超級討厭有抖腿的習慣的人；
　　六、見不得哪個把手機開成振動；
　　七、偶然自己抖哈(成都話，“下”的意思)腿都會遭嚇倒；
　　八、房子晃的時候緊張得要死，希望它再也不要晃了。等它不晃了又緊張得要死，不曉得大地是不是在積蓄能量，是不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九、空閑時候計算從自己樓上的家火速飛奔到空地上到底需要好多秒；
　　十、一個自認為裝有重要物品的包包隨身攜帶，睡覺都不離身；
　　十一、不相信自己的感覺，不停向別個求證：“剛才是不是晃了一晃哇？”
　　十二、每隔5分鐘必定要關(guān)注桌子上裝著水的杯子；
　　十三、每天同事見面的第一個話題：“昨天遭搖醒沒？”
　　十四、對地理知識突然很感興趣；
　　十五、對求生知識突然很感興趣；
　　十六、穿得周鄭正王地去睡覺，心頭盤算：“鞋子脫不脫勒？”
　　十七、養(yǎng)成了看新聞的好習慣，而且一看就哭。
　　……
　　沒有人會沒心沒肺地認為，住在成都比北川更不幸。于是，又有一說：“災區(qū)人民無房可住，在余震中等待吃喝；成都人民有房不住，在吃喝中‘等待’余震�！�
　　
　　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也是無堅不摧的堅韌�；谌诵缘牧α�，一切都會過去，包括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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