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聞事件、歷史事件的發(fā)生地,他希望自己的 身體能夠與之對話 　　 　　2010初春,北京東玖大廈A座還掛著“中國足球協(xié)會”,街道上很多積雪。 　　區(qū)志航等待了很久,他站在大廈對面的街道上,裹著一件綠色軍大衣,面前放著兩個三角架,一部是佳能EOS5DmarkII,一部是松下卡片機。
　　沒誰注意這個哆哆嗦嗦的男人,他等的時刻突然來了――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52歲的區(qū)志航一把脫掉軍大衣,赤身裸體躥到相機前的空地上,做了一個俯臥撐的造型。
　　已經調到自拍模式的相機拍下了他和足協(xié)大廈的合影,卡片機的視頻記錄下全部過程。
　　除開中國足協(xié),他還和山西黑磚窯、野三關雄風賓館、楊佳襲警的公安局、富士康連續(xù)跳樓處、廣州番禺垃圾焚燒等一系列新聞事件發(fā)生地留下過裸體俯臥撐的合影。
　　這組名為《那一刻》的作品讓他獲得了2010荷賽大獎,全世界搞攝影的人都想獲得的榮譽。
　　
　　中年危機?嗯,有一些
　　
　　沒有同齡男性常見的啤酒肚與謝頂,區(qū)志航今年52歲,看著挺年輕。肌肉線條清晰可見,有時尚雜志很有興致問他――翹臀是怎么保持的?
　　在女兒眼里,老爸是一個好玩的人――爸爸有一個比媽媽還大的衣櫥,里面上百件五顏六色甚至是稀奇古怪的衣服,爸爸并沒有穿裙子,但哪一天真的穿了裙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T恤、背心、透視裝、緊身衣,花團錦簇的衣服、禮服,什么都能穿。低腰的、露股溝的褲子都敢穿,他說男人有權利嘗試各種衣服,不能讓女人專美。
　　區(qū)志航是廣東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1990年代廣東臺的《時尚放送》影響很大,是中國第一檔綜合時尚節(jié)目,區(qū)志航是策劃、監(jiān)制、主持。這個節(jié)目讓他積累了足夠的自信,現在臺里搞改革,他不愿意拉錢找贊助才能做節(jié)目,提條件如果認可我的節(jié)目,那就給制作經費,咱們都純粹點。然后他就閑了下來。
　　沒有經濟基礎的純粹就像是海市蜃樓,區(qū)志航干過服裝經營、合作過廣告公司,積累了不錯的經濟條件――“主持人都有置裝費什么的,我嫌麻煩很少去報。電視臺的收入哪里夠我的開銷,工作室、助手、養(yǎng)車……當時有些錢也不知道怎么用,就買房子,幸好那時房價較低,是個不錯的選擇�！�
　　“經濟上過得去,你的思考才能更從容,想做的事情也才更獨立,不會去依附誰�！背�開工作,他把精力投入了觀念攝影�！暗胶髞砼�人體讓你隨便拍,甚至器官都可以,擺任何姿勢也沒問題,就沒什么挑戰(zhàn)了。我又不喜歡拍純粹的糖水片,那不過是把風景搬回家�！�
　　他遇到了男人四十多歲后常見的挑戰(zhàn),事業(yè)已經定型,經濟上也足夠用,生活里沒什么更帶勁的東西。然后他發(fā)現了自己的身體。在一次沐浴后,90度光線下,他覺得原來自己的身體還是相當不錯的。
　　第一次是在巴黎的酒店,房間的陽臺探出去。他脫掉所有的衣服,用相機記錄身體和巴黎的關系。
　　一發(fā)不可收拾,開始有了《景?觀》系列――中國各大“國家級標志性人文景觀”長城、故宮、外灘、鳥巢、世博中國館……
　　與此同時,他的思考和計劃還很多,有計劃地在重大社會事件發(fā)生地不斷介入。
　　一切還都很安靜,沒誰知道他干了什么。
　　
　　當俯臥撐成為符號
　　
　　2007年夏天,區(qū)志航和艾未未、舒勇、趙半狄等藝術家在廣州一起搞了“身體媒體當代藝術展”,首次公開展示自己的“裸體俯臥撐”作品。
　　本地媒體做了報道,一點點反響。區(qū)志航開了博客介紹,動靜也不大。
　　事情的引爆點是2008年的甕安事件,俯臥撐成了網絡流行語,隱含的意思是政府不作為,又發(fā)生在奧運前,有些部門開始屏蔽“俯臥撐”。
　　區(qū)志航也看到了這個新聞,但發(fā)現和自己也沒什么關系,笑笑過去了。
　　隨后的事情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7月2日,一個政府味道很強的網站發(fā)了他在鳥巢前的作品,新聞標題是“主持人鳥巢前做裸體俯臥撐”。
　　“俯臥撐”的重點成了主持人、裸體和鳥巢,流露出濃濃的娛樂味道,區(qū)志航覺得會不會不是那么簡單,奧運之前的敏感時期突然又出現“俯臥撐”,是不是什么部門在有意引導輿論方向。
　　7月6日,他在博客上寫了一篇《超越做“俯臥撐”的》,被《新快報》跑網絡新聞的記者看到,做成了報道。
　　第二天,新聞被網絡瘋轉。區(qū)志航的電話被打到沒電,國內外媒體都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想干嘛,是無聊還是有意,法國電視一臺、日本的電視臺、鳳凰衛(wèi)視都跑來湊熱鬧。
　　第三天,他所在的《寫真》欄目被暫停。臺長告訴他,媒體打電話問他怎么看,臺長很為難:說反對顯得保守,說贊成但明顯很多反對聲,只好說這是他個人的事。
　　馬上有些部門說:不要炒作廣東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區(qū)志航裸體俯臥撐照片,事情好像要偃旗息鼓了。
　　從北京傳來了意想不到的消息:奧組委專門組織了當代藝術展,他的作品入圍,沒有任何阻攔。之后,中華文化促進會和國家博物館舉辦了《紀念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周年藝術成就展》,他的作品繼續(xù)入選,沒有任何阻攔。
　　臺長松了口氣,兩個月之后告訴區(qū)志航:你的事情對臺里沒有負面影響,《寫真》恢復播出。
　　有權威部門的朋友告訴區(qū)志航,在敏感時期他們討論過如何定性他的作品。最后的結論是:作品是有創(chuàng)意的,對改革開放是有貢獻的;但聽說他要帶人去天安門廣場做俯臥撐,這就不可以了。
　　區(qū)志航告訴朋友:“我知道天安門廣場對中國人意味著什么,不可能的。我希望有一天能同意我去拍,但我不會刻意去冒犯。”
　　
　　我站在當下,也站在未來
　　
　　在最親密的人面前,區(qū)志航還是希望燈光能再暗一點。
　　他說自己是一個害羞的人,才會選擇俯臥撐這種形式:裸而不露。他不像一些同行藝術家,認準了的事情毫無顧忌,他還是會害怕,還是會緊張、出汗、無助、彷徨,直到最后那一刻的爆發(fā),之后才會有片刻的欣慰。
　　公共場景難免會有很多人,他會像獵豹一樣耐心等候,在沒有人的時候速戰(zhàn)速決。他練就了一套八秒鐘之內連脫帶拍的絕技,可以等到沒有人。他不想身體對周圍人造成什么騷擾,尤其是女人和小孩。
　　在作品里,區(qū)志航是昂著頭的,他說這是一種力量。有三次他低下了頭:北川地震現場、建川博物館抗戰(zhàn)將領群雕中、唐山大地震遺址前。
　　在北川中學時,好朋友舒勇陪著他。舒勇等不耐煩,總是說:志航,可以了吧,沒什么人了。區(qū)志航說,不行,再等等。一方面是有人,另外他很矛盾在這種環(huán)境下自己的行為是否合適――尸臭混合著消毒水的味道,滿目瘡痍,人們能否理解他的訴求?
　　“地震是可怕的,如果是天災我不會去,但你看到倒塌校舍的水泥柱里只有幾根不到拇指粗的鋼筋,才發(fā)現這是人禍。相信死難者會理解我的初衷,我不是褻瀆,而是哀悼、質疑與憤怒。”
　　沒有“含淚勸告災區(qū)人民”的“境界”,也沒有“縱做鬼,也幸�！钡摹昂肋~”,多種情緒之下,那一刻,他低下了頭。
　　2009年5月,在重慶沙坪壩紅衛(wèi)兵墓園里,他是自由的。前一天,因為守墓人阻攔,他在門外拍了一張,但心有不甘。
　　第二天早上六點,他翻墻進了墓園。雨后的四周透著陰森與悲涼,區(qū)志航干脆裸體在墓園里奔走和攝錄,他想到了顧城詩中寫到的“荒誕的自豪”:這些死難者當年為了崇高的理想與信仰“自豪”地犧牲,卻不知自己也是災難的制造者。
　　每一次的拍攝都會讓他重新梳理自己:“現在一說到宜黃,就不說唐福珍了,但其實唐福珍更具有節(jié)點性,但人就是忘記了。包括文化大革命,現在都沒有什么痕跡了。十年既是浩劫,也是中國社會轉折的契機,就這么從公共記憶中消失了,不論是執(zhí)政黨還是我們自己都在回避。如果不能銘記和客觀面對,就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重蹈覆轍。我希望通過自己的方式來記錄,引發(fā)人們的關注和反思。
　　我不相信執(zhí)政黨不想人民好,但他們最大的顧慮是擔心自己奪得的政權被再拿走,所以建國后沒完沒了的政治運動,核心就是階級斗爭,為的就是清理階級隊伍,防止被顛覆,因而忽略了經濟、民生和很多東西。
　　我在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有對中國社會的考察。相信沒有太多政府官員、記者和藝術家像我這樣行走。這兩年我走了九萬多公里,除了拍片,當然還會有更多的考量�！�
　　在以建筑為主體的標志性人文景觀面前,他希望自己的身體能夠與之對話,他覺得這里面有很多值得思考的東西:“發(fā)達國家建筑師的許多設計在自己國家只能是一種幻想,納稅人不會輕易同意實施,有的國家經濟上又無力支持。在中國,只要國家認定了,馬上就能行。鳥巢從立項到完成就四年,這不是奇跡是什么?倫敦的希斯羅機場到現在還沒完全完工,別人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項目我們幾年就搞定了�！�
　　一個看過他作品的外國朋友對他說:“我很喜歡你的作品,因為人們沒興趣看兩百年前的報紙,但有興趣看兩百年前甚至一千年前的藝術�！�
　　荷賽評委哈里?波頓說選擇區(qū)志航的作品,起初是在一大堆黑白戰(zhàn)地攝影中,這組圖片顯得好玩、輕松,就留下了。等到后來認真閱讀說明,才發(fā)現他是嚴肅的。最后選擇的理由是“一張照片成功與否,關鍵在于你是不是能記住它,它是不是能讓你去思考它表現的東西�！�
　　作為傳媒人,歐志航很清楚在中國觀念作品進入社會的程序“如果一開始就呈現既有裸體,又有敏感事件的《那一刻》,會很容易出問題。先公開《景?觀》系列,有助于傳播和確立“區(qū)式俯臥撐”這個藝術符號�！�
　　除了《景?觀》、《那一刻》、《紅色中國》,他還有很多系列在進行。也有過風景區(qū)找上門合作,但被拒絕,早年的經濟基礎讓他可以隨心去拍。
　　到目前為止,《景?觀》系列中就剩天安門廣場沒完成了,但是“我相信這輩子應該是完成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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