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兵【王兵:電影讓我感到生命尚存】
發(fā)布時間:2020-03-28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我進入這個行業(yè)快十年了。我還能有多少個十年?我從來沒有看到別人投資我的希望 今年五月,第60屆戛納電影節(jié)的非競賽單元中,導演王兵的紀錄片《和鳳鳴》作了特別展映。影片主要通過和鳳鳴的敘述,記錄了中國從20世紀40年代末到90年代,她作為個體所經(jīng)歷的漫長歷程。
法國《電影手冊》對此評價頗高。學者錢理群對該片也有著莫大贊許:“如和鳳鳴和我們這一代人的許多經(jīng)歷所表明的那樣,在那些時刻需要面對‘活下去,還是不活’的問題的嚴酷的日子里,它事實上成為體制的控制的反力,對總體的有效性構成了無形的破壞和削減!睂W者崔衛(wèi)平也表示,影片給了她“極大的震撼”。
遠在此之前,王兵已經(jīng)因為他的《鐵西區(qū)》享譽甚高,幾乎囊括了世界紀錄片的最高獎。
《和鳳鳴》
我見過兩個王兵。一個是勞碌奔波著的導演王兵。這幾年他早已習慣如此,和所有人交流,碰頭,剪輯,上字幕,甚至,修理電腦。最近,又因為艾未未的卡塞爾藝術節(jié)的《童話》計劃,和黃文海記錄當下中國人的生活現(xiàn)狀。非常具體,非常深入,細致到了肌膚和紋理。他固然喜歡帕索里尼,塔爾科夫斯基,法斯賓德、戈達爾、大島渚,以及他們賦予電影的夢幻氣息,可是生活面臨的所有的具體都只是繁瑣的事務,他都必須親力親為。
聽起來也是合情合理,“生活艱辛,我活得比較現(xiàn)實,缺乏嫵媚的性格”。童年的王兵,還在農村放羊和打架,那是他最擅長的。直到14歲那年,父親突然去世。他到了城里頂替父親的公職,一個人生活,給家里人寄錢,供姐姐上大學。
這一個王兵,少年老成,看起來堅強、獨立,沉默,克制。而另一個則是內心擁有無限詩意的王兵。
“面對你的拍攝對象,你可以用內心來感受真實和沖擊,而不只是依靠知識。在這個過程中,你會獲得自信,你能感覺到時間,生命,和所有的一切!
加繆說:誕生到這個荒謬世界上來的人惟一真正的職責是活下去,是意識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一個人不能永無止境地忍受寒冷。
或許可以這樣闡釋王兵影片的價值:在輕狂浮躁的商業(yè)年代,他所記錄的人,無論現(xiàn)實如何殘酷,冰冷,依然卑微地,誠懇地,熱烈地活著,這其間蘊涵著憐憫,信任和溫暖。這恰恰是人類存在的價值。
人物周刊:和鳳鳴老人曾經(jīng)在2002年出版過一本書《我的1957》,你如何想到去拍這樣的電影?
王兵:拍完《鐵西區(qū)》之后,一直想做新的電影,但一直也沒去做。創(chuàng)作是一個很矛盾的事。我自己到底該做什么,有時比較猶豫,有時又比較肯定,一直在反復。有很多題材去做,很多的理由去做任何一個題材,也有很多事情有很多理由不想做。
《鐵西區(qū)》做的時間比較長,一方面從題材和結構上都比較完整,我對事物的審視的能力,感受的能力,也是到達了一個極限。所以我對第二個片子一直很猶豫,不知道怎么去拍。
我和這些老年人,70、80來歲的這些人有不少交往,我一直想這些人幾十年的生活,他們究竟是怎么想的。
人物周刊:有些人試圖把你的作品,放入歷史的架構去解讀,而作為創(chuàng)作者,你的初衷關心的是歷史,還是他們的內心?
王兵:我還是更關注他們內心的問題,真實的情感比宏大的歷史更為重要。
老一代中國人在經(jīng)歷了不這么幾十年之后,內心里總有很多話不愿意說給另外的人聽。當你慢慢接近這些人之后,你發(fā)現(xiàn),他們有特別多的話想要說,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對象。
人物周刊:你用光線來解決內心的問題。整個片子隨著敘事的推進,光線越來越暗。
王兵:我認識她很長時間了,對她的生活也比較了解,大部分時候我會讓她自行敘述,從1949年開始談起,從18、19歲的青年時期開始談起,一直到她往后的所有經(jīng)歷。四五個小時幾乎沒有打斷。
我等到下午四五點的時候去她家。把光鎖定后,隨著談話時間的推進,內容、感情越來越激烈,而光越來越暗。她談到她在極端艱難的時期想自殺。她買到了自殺的毒藥,她的小兒子站在門口,叫她媽媽,媽媽,她并沒有理會;她講到她丈夫死了之后,她晚上躺在丈夫住的地方睡覺,她喃喃講到她內心的沖動,那種特別激烈的沖動,對自我的詢問;她講到30年后又回到她丈夫死的地方去祭奠,看到的殘留的墳堆,都讓人動容。而光線在敘述中逐漸消失。
等天全黑了,我們才全部打開燈。大家才看清楚敘述的老人的樣子。仿佛我們都從一個漫長的噩夢里回到有光的現(xiàn)實。
人物周刊:亮了燈后你看到老人的感情是什么樣子?
王兵:我覺得她內心始終很平靜。她始終不激動,這些平靜讓我對她產(chǎn)生了敬意。
《鐵西區(qū)》
“當王兵單槍匹馬用一臺小的DV攝影機進入鐵西區(qū)的時候,正是1999年末。一位工人躺在凳子上談他個人的經(jīng)歷,僅僅是十分鐘之后,他命運的改變就開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告訴他工廠停產(chǎn)了。王兵覺得他拍攝到的那個時刻特別重要,拍攝的時候它是未知的,攝影機和這位工人共同度過了那一刻,王兵對它記憶深刻。因為攝影機的見證,這個時刻在時空中凝固,不再消逝!保▍涡掠,《鐵西區(qū):歷史與階級意識》)
導演黃文海說:“當時,所有獨立作者拍的東西都在揭露另一個不知道。中國還有底層人、殘疾人、妓女、乞丐,還有窮山惡水、荒漠的土地,而非祖國大好河山一片紅,人人都積極向上。其后的紀錄片作者們大多沿續(xù)著這條路,直到王兵的《鐵西區(qū)》,在《工廠》4小時的敘述中,作者對語言的自覺是明顯的,比之前的揭露性作品,增多了作者的氣息,現(xiàn)實紀錄作品終于打上了深深的作者烙印!
人物周刊:英國學者佩里?安德森評價《鐵西區(qū)》,像透納的油畫。雖然好評很多,你的片子卻不大眾。
王兵:電影應該只忠于創(chuàng)作者。你想拍的東西,只要跟你的內心相符就可以了。
藝術電影受眾很小,小圈子,但是卻給電影發(fā)展提供了電影語言實驗的可能性,也提供了商業(yè)電影怎么能夠向前走的實驗模式。中國因為電影文化和歷史本來就很薄弱,商業(yè)電影和藝術電影的發(fā)展都不是很盡如人意。只有兩者達到平衡,電影才能夠健康發(fā)展。
人物周刊:在很多國家的電影學院,《鐵西區(qū)》是上課時用的教材之一!惰F西區(qū)》提供了什么樣的電影語言?
王兵:從電影語言上,我一直在想的問題是:我們這些在社會主義計劃經(jīng)濟下成長的人,當我們用獨立的視野來創(chuàng)作時,我們在語言構造上,卻沒有改變計劃經(jīng)濟留下的痕跡。在整個東歐,都有這樣的痕跡,集體性,所謂語言要的“波瀾壯闊”――實際上藝術跟這些沒有關系。
人物周刊:我有時也意識到了。你在拍鐵西區(qū),你也是非?斓兀紫认氲搅诉@些事物的強大的隱喻功能。計劃經(jīng)濟龐大的寓言。你也強化了它,當然運用了大量的細節(jié)和材料,但是你搭建的框架,還是有著許多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敘述痕跡。我覺得你還是很關注歷史的。
王兵:如果一個人連歷史都不關心的話,他怎么創(chuàng)作呢?
。ㄉ鲜兰o)60年代,大批的青年人離開家鄉(xiāng),離開父母,尋找另外的生活軌跡。他們不再受父母的影響了。對世界的認知、意識更多的是一種集體經(jīng)驗。我們現(xiàn)在這一代人,到我們未來的孩子,就在這幾十年當中,被改變了。這樣的轉變給整個人類的歷史造成了割裂,F(xiàn)在新的年輕人,對延續(xù)的歷史很忽視,或者很麻木,我覺得真正的原因是這幾十年的社會生活造成的,而非中國人原本是這樣的。這樣的問題沒有引起我們足夠多的重視。
我特別尊重食指。他純粹、淳樸,健康,雖然他是以一個精神病人的面貌出現(xiàn)在世人之前。誰說他是精神病人的?有些人做了多少精神病人才會做的事情?我覺得在這個癲狂的時代,多少人用極大的理性來做非理性的事情,這難道不是最大的非理性嗎?
人物周刊:你會盡量做一個善良的人嗎?
王兵:每個人都想做一個善良的人,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惡人。這些年我一直有這樣的感受:很多人選擇了在我們看來殘忍的、沒有道德和良心的方式來對待其他人,我們可以說這些人是壞人,可是他們在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當中,他們采取的,也許是一種無望的方式吧?
人物周刊:中國電影的問題是什么?
王兵:對于一個想做導演的人來說,當你拍了一個片子之后,你發(fā)現(xiàn)問題變得很麻煩。所有的紛至沓來的問題都和創(chuàng)作毫無關系。我進入這個行業(yè)快十年了。我還能有多少個十年?我從來沒有看到別人投資我的希望,我覺得這個希望很渺茫。未來的十年也會很快過去的。那時我們就已經(jīng)老了,再過十年我們進入老年,人的創(chuàng)作的時間是有限的。到了那時我們放棄創(chuàng)作了,還能做什么?
人物周刊:你如何考慮創(chuàng)作中的道德感?
王兵:我們的道德是在傳統(tǒng)中形成的,(大聲地)我們都是傳統(tǒng)的人,我們沒有現(xiàn)代人,如果有人認為他是一個現(xiàn)代人,那么他錯了。
人物周刊:你的電影對中國的現(xiàn)實有什么意義?
王兵:對目前沒什么意義,將來也許有吧,F(xiàn)在大家太忙了,他們都在一種幻覺的真實中生活。每個人都很累,我的電影又不能讓大家輕松,有時還讓人增加對現(xiàn)實的恐懼。我對未來有些忐忑不安。我不知道將來會是什么樣的,但我沒有什么疑懼了。
人物周刊:電影是你的夢想嗎?
王兵:是內心的需要。它能夠讓你感到自己生命尚存。
記者手記:讓我們感動于生命
王兵本來只打算在鐵西區(qū)拍攝3-5個月,但是一旦開始進入,他在那里消耗了18個月。那是一個漫長的,孤獨的時期。卻是青年王兵最快樂,最單純的時期。
他沉浸在某種狂喜之中。他逐漸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世界,一個龐大的,深邃的,理想沒落的世界。而粗野的,生機勃勃的創(chuàng)造力,每天都在廢墟之上發(fā)生。這是年輕時期的王兵,倔強又單純。過早地失去了父親,過早地放棄生命中的許多可能,過早地承擔了寂寞,空虛,負擔。
他的一生中終于找到了第一個原點,令他黯淡的青春發(fā)放出罕見的光彩,從而生命具備了重量。一開始,他只是謙卑地試圖解決電影本體語言的問題,懷著野心控制著光影,卻遠遠沒有預料到這一切在中國紀錄片史上的重要;臎龆j敗的工廠終將被埋葬,斑駁的記憶也即將更新,那300盤的資料磁帶始終沒有找到一個機構可以收藏而漸漸遺失,我們在今后的時間里也可能會持續(xù)性地保持緘默。
而這有什么關系呢?在當時,在現(xiàn)場,在將來,而所有的人都在表象中活著,用卑微粗野的生命,和冰冷龐大的命運面面相覷。他們沒有害怕。
王兵默默注視這一切,他不害怕。多少人無法面對自己的內心,作為藝術家的王兵無所畏懼。冰天雪地里的鐵西區(qū),巨大的工廠,蔓延的鐵軌,緩慢而陰郁的火車,路邊上的殘冰和枯樹,哈著氣的行人,艷粉街的少年追逐女孩子,要給女孩子買花。那就是一場關于青春的劇本,沒有經(jīng)過排演,沒有經(jīng)過美化,那樣卑微,平凡,生命在戲謔中消耗了,失去的是時間,得到的是什么?
那架無聲的攝像機,一直忠實地跟在人后。一雙沉默的眼睛,它注視著這個即將消失的世界。王兵保持了嚴格的沉默。18個月,堅持著沉默,堅持著,注視。
讓我們感動于生命。它的卑微、瑣碎、麻木和懇切。這里有著生活的無奈,還有著不明不白的愛情,無中生有的憂傷,不知所以的尊嚴,以及無意中流淌過的時間。
“我們想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但最終這個世界崩潰了!辫F西區(qū),工業(yè)文明的廢墟,凝聚了一代人的理想,隱喻了一個時代的興衰;它是一個龐大的寓言,一個不可回避的讖語。中國的計劃經(jīng)濟在做最后的掙扎。這些曾經(jīng)輝煌過的,曾經(jīng)活在一種虛幻的全民熱情中的社會主人翁,在讓出自己的位置,讓出所有的青春和對生活的期待。鐵西區(qū)是他們曾經(jīng)的襁褓,可是這個世上將不再有這樣大的襁褓。
我們依然要感謝這群人:這群堅持做著紀錄片的人,堅持著見證和反思。感謝他們?yōu)橄诺臍v史,為這些熱鬧非凡的人間圖景,做了另外的注解。大家依然要繼續(xù)遺忘我們的生活,大步奔向前。腳步太快了,而這些人卻守望著逝去的時間碎片,記錄那些我們執(zhí)意要忘記的,隱秘的內心世界,目光炯炯。這里沒有藝術家,只有忠實的,重復著瑣碎事務的記錄員。
他們這樣誠懇,沉默,和虛浮的世界對峙。他們如此年輕和衰老,天真和滄桑,心中充滿輕靈的夢想,他們站在現(xiàn)實的大地上,拒絕虛飾,虛幻,虛偽。向往光明,卻執(zhí)意留在黯淡的時光機器中。
當今世界,還有比真實更可貴的品質嗎?
浮躁和輕狂是這個時代最明顯的特征。我時常疑惑,一個在這個商業(yè)社會里沒有顯赫地位,沒有雄厚資本的人,究竟能不能成為英雄,一個內心無所畏懼的人是否可以成為英雄?一個只會憨厚地微笑著的,盡量保持善良的人,保持著某種良心和道德的高度自律的人,他們是否成為英雄?當時間消失,這里只剩下影像。那個后面無聲記錄的人啊,許多年后他老去了,可是他曾經(jīng)緊緊跟隨著歷史,注視著它。他沒有虛飾它,沒有夸大它,他這樣平等地注視,而注視,成為了最具悲憫色彩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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