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從文筆下的湘女瀟瀟生活的地方,百合和雪花這兩個農(nóng)家女子用女書維系著她們的友誼,無論是經(jīng)歷饑荒、動亂,還是遭遇婚姻中的孤獨與絕望,她們都能相互安慰……2005年,一本講述中國女書文化的長篇小說《雪花秘扇》在美國文壇引起了轟動。一個美國人為何要選擇即使在中國學術(shù)界都堪稱冷門的女書作為自己的敘述對象?她如何能將她們的秘密生活娓娓道來,仿佛親身經(jīng)歷一般?
　　
　　要問現(xiàn)在哪部片子最具話題性,一定得說是章子怡遭遇“換角門”的《雪花秘扇》。
　　章子怡之外,《雪花秘扇》另一大賣點是同性戀,關(guān)于劇中百合和雪花的曖昧關(guān)系,以及所謂的暴露戲,坊間早被傳得沸沸揚揚,事實真的是如此嗎?該片導(dǎo)演王穎日前來到上海,斬釘截鐵地對記者說:“我們這部影片里沒有同性戀!”
　　流言不攻自破,但俗話說,無風不起浪,歸根結(jié)底,問題還是出在原著小說身上。
　　這本書的作者――金發(fā)碧眼的美國小說家鄺麗莎(Lisa See)――一直為她自己幾乎無法為外人所察覺的華裔身份而自豪。她自稱自己有1/8的中國血統(tǒng),來自她父親那邊。她的高曾祖父在19世紀60年代中期來到美國,修建橫貫大陸中西部通到太平洋岸的鐵路。她的曾祖父是洛杉磯唐人街的一位教父/族長。她看上去不怎么像是中國人,但她在一個非常龐大的中美家族中長大。在洛杉磯,她大概有400個親戚,大概有一打人看上去和她差不多。最重要的是,她相信,她們和其他人的區(qū)別在于撫養(yǎng)她們的人和她們所看到的東西。她是看著中國面孔長大的。他們告訴她是誰,盡管她長著一頭紅頭發(fā)和雀斑。她也許不像中國人,但她經(jīng)歷的一切都已經(jīng)中國化了。這是事實。
　　她對中國充滿了好奇。對于她不了解的東西――比如女書――她喜歡刨根問底,無論能從中發(fā)現(xiàn)些什么,她都要把她的感性注入到主題之中。鄺麗莎對筆者說:“我想說,在許多方面,我都跨越了兩種文化。我試圖把她在兩種文化中所知道的都寫進這部作品中去。我不知道這是對是錯,但也許我能為美國打開一扇中國的窗戶。換句話說,我真正想的是地球上的人能分享共同的人生經(jīng)驗――戀愛、結(jié)婚、生子、死亡――和共同的感情――愛、恨、貪婪和嫉妒。這些都是全世界共通的,區(qū)別僅僅在于風俗和文化的細節(jié)上�！�
　　至于同性戀,鄺麗莎本人則大呼冤枉�！拔揖椭�道你會問這個問題,”她的語氣里多少有些不耐煩,“我的小說根本沒有寫到同性戀,怎么老是問這樣的問題?”
　　在完成《雪花秘扇》之前,她已經(jīng)是美國文壇嶄露頭角的一顆耀眼新星,《花網(wǎng)》獲愛倫坡獎提名,回憶錄《在金山上》也頗受好評。她對《在金山上》很鐘情:“《在金山上》對我來說很特別,因為它是關(guān)于我家族的中國一方的。它通過我家族的眼睛來講述中國人在美國的歷史�，F(xiàn)在其中的許多人都死了,對我來說,這已經(jīng)成了讓他們和我繼續(xù)在一起的一種方式。這對那些更為年輕的移民一代來說也是很有益的,因為他們往往對自己勇敢、有趣的先輩一無所知�！�
　　她說她寫的三個神秘故事都發(fā)生在當代中國:“我的丈夫是一位律師,他常常在他的案件中提到中國政府。他對中國的公安局也做過許多研究。因此在這三部小說中,有一位女性在公安局工作,還有一位美國律師,他和我的丈夫非常相似。這些小說有個共同之處就是:都寫的是中國當代的問題――三峽大壩的建筑、中國的食品加工、瀕危野生動物市場(部分用于傳統(tǒng)中國醫(yī)藥)。每本書都不一樣,人們對我說,每本書都打開了一扇看得見中國的窗戶。這是公正的評價。事實上,我不時也因為我對中國的同情而惹上麻煩�！�
　　她的中國情結(jié)給了她無限的素材。如今,她最新的小說《上海女孩》(Shanghai Girl)由蘭登書屋出版后也大獲好評,而且,迅速登上《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又是一對姐妹花的故事,只是將小說背景搬到了十里洋場的老上海。她被舊上海吸引,就像當年被湖南的風土人情所吸引一樣,為此,她專門來到中國,從歷史塵封的往事之中找尋這對姐妹花的血肉,她們也許真的真的存在過,真的有過繁華和衰敗。只是,她給她們?nèi)×藗�符號化的名字――就像百合和雪花――以代表千千萬萬有著如是命運的中國女性,她們的生死、艱辛、喜悅和淚水,都在鄺麗莎的筆下娓娓道來……
　　
　　對話
　　友誼、愛情和遺憾的故事
　　
　　到中國去
　　河西:你第一次接觸到女書是在什么時候?當時在美國有很多人關(guān)注中國的女書文化嗎?
　　鄺麗莎:我第一次聽說女書是在1999年,當時我給《洛杉磯時報》寫了篇書評,評論的那本書正好是關(guān)于中國纏足歷史的。雖然那本書里只有3、4頁的篇幅提到女書,但我想,怎么會有這種風俗存在,而我卻對此一無所知?我當時正在忙于寫另一本書,但我對此一下子興致盎然。我在網(wǎng)絡(luò)上搜尋它們的相關(guān)信息。當時在網(wǎng)上幾乎就找不到什么有價值的資料(現(xiàn)在就相當多了)。我碰巧住在大學圖書館的邊上,我有空就會去圖書館看看,去那里查看女書方面的書籍。但那里只有一些學術(shù)性論文。但無論我學到了些什么,任何只言片語都會讓我更加好奇。最終我對我的丈夫說:“我只能做一件事,我必須去中國,看看我能在那兒看到什么�！�
　　河西:你為什么會對女書產(chǎn)生如此濃厚的興趣呢?
　　鄺麗莎:正如我所說的,我想知道女書是怎么會流傳于世的,為什么我對它卻一點都不了解?然后我又想,為什么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對此知之甚少?我們以前不怎么聽說過歷史上有女性作家、藝術(shù)家、歷史學家、廚師的存在(反正很少),女性當然在做這樣的事,但這些工作失傳了、被遺忘了、或者被別有用心地掩蓋了。從另一方面來說,女書是女性已經(jīng)發(fā)明、使用、保存了一千年的秘密的一個實例。它是一種為女性專用的書面語言,這在世界上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使我吃驚,我不得不說我完全被迷住了。這是一次偉大的發(fā)現(xiàn),中國應(yīng)該為之自豪,但在當時,中國人似乎對此并沒有太大的興趣。我覺得,我應(yīng)該在這種語言完全絕跡之前做點什么。當然,自從我開始我的計劃以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多變化。中國政府建立了一所大型女書學校,越來越多的中國和國際學者在這里學習語言。
　　
　　江永之行
　　河西:2002年你到湖南省江永縣時,是否遇到過一些困難,你能聽懂當?shù)啬切├先怂�說的話嗎?這次旅行給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什么?
　　鄺麗莎:2002年秋天的時候我去了江永縣。我到的時候,我被告知,我是到那里的第二個外國人,雖然我知道之前有一對外國夫婦就來過這兒。我覺得說我是第二個到這里的白種人恐怕會更準確。這地方很偏僻。我和我的司機一起進入了湖南省,四條狹窄的公路都是留著車轍印的土路。我們要去的村莊要么需要經(jīng)過這些泥濘小路,要么就得搭乘小船。100多年前,這里是一塊肥沃的土地,人丁昌盛。而如今,那里的農(nóng)民生活非常貧窮。
　　我出生在一個講廣東話的家庭中。我也學了幾年普通話。但很抱歉,一旦我停了下來,我學過的知識就不翼而飛了。很多話我能聽得懂,但無法和他們對話。當然,廣東話和普通話對我無濟于事。這是湖南。他們講湖南方言,在江永,村與村之間的方言都不相同。我很幸運,我的翻譯很友善,精通當?shù)胤窖?不辭辛勞地走街串巷,熟悉中國古典文學和歷史,對女書也興趣頗濃――也許當時他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存在――使我的湖南之行大有收獲。他在小路和廚房里為我翻譯,以及女書博物館內(nèi)收集的故事。
　　我們?nèi)ャ~山,去見一位96歲高齡、最年長的女書書寫者陽煥宜(她于2004年11月離開人世)。她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纏足,她將自己的那段經(jīng)歷和婚禮節(jié)慶的情況都一一告訴了我。她學過這種秘密語言,作為和她的朋友交流的唯一方式。我們坐在鄉(xiāng)村風格的硬板凳上,這種板凳很像我的祖父母在洛杉磯唐人街的家庭小店中使用過的那種。
　　表面上來看,陽煥宜和我有很大的不同,但我馬上就覺得和她很親近。她使我想起我的祖父母。她的頭發(fā)包在一塊包頭巾里,背駝了,她的手指是彎曲的,骨節(jié)突出。她的眼神黯淡、她的皮膚是米色的,很薄,一抓她的面頰,就會破裂流血。她穿著一雙兒童穿的功夫拖鞋,里面還塞著棉紙,就像在《雪花秘扇》最后,沒有力氣趕走停在她面前的蒼蠅的百合一樣,她太老了。但她還很清醒。整個下午,她都在和我談她的童年、她的婚姻以及7個發(fā)過誓的姐妹,在本書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她的人生的線索�！凹蕹鋈サ呐�,潑出去的水。”當她離開家的時候,人們這樣說。
　　河西:你小說中的兩個女主角雪花和百合,是否是在當?shù)卣嬗衅淙?
　　鄺麗莎:當我開始寫《雪花秘扇》的時候,我還在中國。要觀察百合這個人物原型的對話和生活是很容易的。她讓我想起我風燭殘年的祖母、姑姥姥以及其他一些女性親戚。對一個人來說,如果她們沒有做成一個好的妻子、好的母親、好的朋友,她們會終身遺憾,但她們每個人都會或多或少對別人造成一些傷害,她們都會希望彌補她們的過失。坐在我的旅館房間里,我覺得好像那些女性――特別是我的祖母――正在看著我,鼓勵我講出她們生活的真相。我想通過百合這個角色,我可以為所有的她們做一些彌補的工作。
　　雪花的某些方面是我本人的寫照。當然,我本人不太可能像女書所寫的那樣,一輩子呆在一間房間里,只能從一扇窗子來觀看外面的世界。幸虧我還有想像力,雪花這個人物有很多虛構(gòu)的成分。她總是希望自己變成一只鳥,從而能夠飛離這間屋子。我想我本人也有這樣強烈的想法。
　　其他的人物都來自于生活。百合母親的樣子很像我自己的母親,王夫人――媒人――很像我的姑媽,百合的姑媽也很容易辨認,我的姑姥姥是她的原型。
　　
　　19世紀的中國農(nóng)村
　　河西:你的故事又是以什么為基礎(chǔ)的?是這次短暫的中國之旅,還是更多的是文字資料的搜集?
　　鄺麗莎:你問了一個有趣的問題,我不認為短暫的中國之行構(gòu)成了我這部小說的全部,它來源于我的全部生活――我是如何成長的、我的家庭、我的食物、我們在花園中種植的花草、以及我如何能在今天成為一名妻子、一位母親。我只是遠離我的農(nóng)民之根的一代人。我的高曾祖母靠背人來掙錢養(yǎng)活她的孩子。悲痛――失去了她的一個孩子或者經(jīng)歷了相似的悲劇――使她和她的移民子孫不能承受。后來,當我開始撰寫《雪花秘扇》時,我接受了一些斯多葛哲學思想,因而能夠容忍小說中的百合、雪花以及其他女性的命運悲劇,當然我也沒有忘記我們家祖?zhèn)鞯钠渌�一些信仰。我――就像我所有的女性姐妹一樣――是聽著這樣的箴言長大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當然,我們背叛了它,不再接受它的說教,但恐怕也更理解了這句箴言。
　　我的調(diào)查研究發(fā)現(xiàn)了許多新的女書文獻――書信、故事、織物和刺繡。它們幸免于難,但大多數(shù)女書作品都在墓碑前因為某種神秘的原因或者實際的需要而焚毀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紅衛(wèi)兵燒毀了很多文稿。所以許多原始資料――書信、故事、詩歌、歌曲――已經(jīng)難得一見。那些留存于世的――紙張、扇子、刺繡的手帕以及織物――已經(jīng)被翻成中文和英文。我想要將這些特殊的故事,女書的語言和節(jié)奏運用到小說中去。
　　因此我使用了一些女書的書信和自傳中常見的短語,比如“野雞咕咕,聲傳遠方”。我也想用一些瑤族習俗,當然,這會很特別。有一些故事――有些來源于儒家――被女書作者改寫了,來反映她們的生活。這些故事我也采用了一些。在我的家庭中,講故事是為了告訴我們一些長大后可能會遭遇的事。我很喜歡這樣的傳統(tǒng),所以在雪花和百合還未成年的時候,我用了一些這樣的故事,來表現(xiàn)她們是如何學習成為一位婦女和母親的。
　　最后,我讀到了一位在太平天國運動中幸存下來的女子所寫的故事。太平軍到達江永縣時,1萬多人離開了他們的家,躲進了深山老林。一輩子生活在閨中的婦女和女孩們裹著腳,也不得不走進山林中去。冬天,他們風餐露宿,無處棲身,靠少得可憐的食物勉強生活達3個月之久。我覺得這真不可思議。據(jù)我所知,除了這份文檔之外,在這個國家還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在太平天國時期記錄當時歷史的文獻。因此,這就是一個由女性來書寫歷史的例子。她是位優(yōu)秀的作家,很勇敢。我要對她和她的經(jīng)歷表示敬意。
　　總而言之,我動用了我的生活經(jīng)驗、歷史文獻、現(xiàn)存的女書作品,以及我在江永縣的所見所聞。然后,我將這些事實和虛構(gòu)編織在了一起,創(chuàng)造出了一部關(guān)于友誼、愛情和遺憾的故事。
　　河西:同性戀是這部小說中比較敏感的話題,你認為自己是否在以西方人的眼光來看待中國這種古老神秘的風俗習慣?
　　鄺麗莎:我不認為我的小說牽涉到什么同性戀的話題。我知道你在說哪一段,這是一段雪花和百合用女書在彼此身體上寫詩的場面。我想,這些女孩子很天真。她們幾乎一輩子都住在室內(nèi)。她們甚至都沒有見過動物,因此她們對性會知道多少呢?對我來說,我設(shè)置這個場景,是為了通過語言,讓她們走得更近。那就是說,當百合靠近雪花時,她差不多就是個男性,這樣說也是對的。這種感情關(guān)系在朋友之間也不罕見。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們是同性戀。
　　我也想借此機會談?wù)劻硪粋�問題。女書的語言是很感性、很私密的。讀這些文字,你會覺得,這些女書作者大概不只是朋友關(guān)系。但事實上,她們基本上都是互相隔離的。她們的感情升華了。包辦婚姻的結(jié)果是她們和丈夫沒什么感情。因此她們就秘密地給女友寫信。你可以從同時代西方女性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她們的相似之處。今天我們閱讀她們的書信,你也許會認為她們有性關(guān)系。但她們沒有。通過詞語,我們只能發(fā)現(xiàn)友善和友誼。
　　對于那些認為雪花和百合之間有性關(guān)系的人,或者認為我在用西方人的視覺來看待東方的故事,我說它們是受到當代人影響的故事�！堆┗�秘扇》應(yīng)該放在發(fā)生的時空語境中來審視――19世紀的中國農(nóng)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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