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友人] 夏目友人賬
發(fā)布時間:2020-03-18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1998年,我?guī)е业牡谝徊块L故事片《小武》去柏林電影節(jié),認(rèn)識了市山尚三先生和藤岡朝子女士。那年的柏林影展中國電影人不多,卻來了很多日本人,亞洲電影工作者幾乎每晚都要聚會、我和他們坐在一起,聽他們用日文或者英文互相交流,心里就會有一種局外人的感覺。那時候,我英文只能講幾個單詞,日文當(dāng)然就一竅不通了,坐在中餐館“老友記”的餐桌邊,我只能低頭喝酒,或抬頭看大家高談閱論。
朝子善解人意,看出我寂寞,便坐到我身邊,用很慢的語速,最簡單的英文和我聊天。但我的英文實在太“POOR”了。有一次我們實在無法交流,就見四只手在空中揮舞,她突然間靈感閃現(xiàn),放棄了最原始的肢體語言的表達(dá),順手把中餐館包筷子的紙?zhí)兹∠,拿筆用漢字書寫了起來,日文中的漢字有許多和現(xiàn)代中文終究還是能互通的,我們多了一種交流的方法,于是包筷子的紙上漸漸寫下了“黑澤明”、 “溝口健二”、 “大島渚”、 “北野武”的名字,當(dāng)然還有日文“映畫”和中文“電影”,日文“監(jiān)督”和中文“導(dǎo)演”。
日本人很團(tuán)結(jié),每天有不同的日本導(dǎo)演作品首映,他們就會一擁而上,有的去聯(lián)絡(luò)各國影評人來看片,有的去協(xié)調(diào)國際買家,不分導(dǎo)演還是演員,半夜都會一起跑出去幫第二天有電影首映的導(dǎo)演貼海報。首映后,精通德文的看德文報紙,精通法文的看法文報紙,第一時間把國際評論口譯給導(dǎo)演,于是,這樣的飯局,就變成了日本電影工作者信息交換和工作安排的場所。我真是開了眼界,知道了什么叫“團(tuán)結(jié)就是力量”。
那時候,市山尚三剛監(jiān)制完幾部侯孝賢的電影,從百年松竹跳槽出來到北野武先生的公司上班,我們決定合作拍我的第二個電影《站臺》,柏林過后,我們約定在釜山電影節(jié)談這個項目。在釜山海邊的烤肉店坐下,我的香港制片用英文為我們翻譯。但我非常想直接用某種我們彼此都能理解的語言,向市山講述我的故事,關(guān)于《站臺》我有太多的話想講給他聽,這部與我青春成長密不可分的電影,用幾個寫在筷子上的漢字是無法表達(dá)清楚的
所以,我們都很珍惜和小坂在一起的時光。如果不說小坂史子是日本人,聽她的口音一定以為她是臺灣人。這十幾年里,一直承蒙北野武事務(wù)所支持我拍片,東京來來去去,每次都是小坂翻譯,她是漢學(xué)家,跟胡金銓、謝晉這一輩中國導(dǎo)演很熟,代表日本媒體做過很多次訪問,后來又去臺灣,幫侯孝賢導(dǎo)演拍了《戲夢人生》、《南國再見,南國》、《海上花》等片。她常駐臺北,我每次去東京工作,都會讓她飛回來幫我們翻譯,一群人徹夜長談――北野武事務(wù)所的同事、Bittres End的定井勇二先生、黑澤明導(dǎo)演的制片、德高望眾的野象照代老前輩。
我最喜歡坐在新橋地鐵站旁的居酒屋里,一邊聽火車隆隆的聲音從頭頂駛過。一邊坐在這里談?wù)撾娪啊≯嘣谝慌。她可以用最?zhǔn)確的語言來把我們彼此的話翻譯出來。有時候聊晚了,大家便按照日本人的習(xí)慣,趴在居酒屋桌子上。等待天亮。待有地鐵后,才各自回家。東京的出租車太貴了,很少有人打車回家。最怕和北野武的制片人森昌行吃飯,整個過程他不動筷子,也不喝酒,只聊天處理事情。他輩分又比我們高,讓我們吃得很不自在,他的生活就是工作。日本人有個笑話,說北野武心里想唱歌,森昌行已經(jīng)在拿吉他了,他們合作多年,默契到不用說話,就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最逗的是,他到哪兒都拿相機(jī),北野武拍《阿基里斯和烏龜》時,索性讓他當(dāng)了攝影師之一,也算是圓了他的攝影師之夢。
和東京諸君相聚的時間總是太少,每次去東京,我能記著的只有四個地方:酒店、地鐵、Bittres End的辦公室,還有新橋旁的居酒屋。遇到小坂不在的時候,我們只能聽火車從頭頂駛過,互相對視一笑。我去過日本不少于20次,但還沒去過富士山,沒去過京都,唯一一次遠(yuǎn)離東京是去鐮倉拜謁小津安二郎導(dǎo)演的墓。但那個城市有那么多我的朋友,因為語言的問題,我們彼此只知道對方的作品,私下的生活卻不甚了解,而這種友誼卻很牢固,因為我們認(rèn)同對方的工作,我們是電影王國的公民。這讓我想到更遠(yuǎn)方的朋友,突然想起葡萄牙的比特?科斯塔、法國的阿薩耶斯、巴西的沃特?薩勒、美國的凱莉?萊哈爾德,歲末年初,新舊交替,為什么這么思念故人。
窗外又一場雪光臨了,我在剪輯《上海傳奇》,就想待到初春雪融,出行方便時,電影也便完成了。我就會盤算著帶上電影去影展,找機(jī)會與這些朋友相會。在電影的王國里,去電影節(jié)是我們走親戚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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