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世博會的澳大利亞館是備受觀眾青睞的國家館之一。它的外立面就很奇特,是銹跡斑斑的鋼。鋼鐵的本性或者說劣性就是會被氧化銹蝕,故高科技都奮力弄不銹鋼;澳大利亞人“反動”,他們的高科技偏偏是“退化技術(shù)”,在鋼表面涂一層特殊涂料,故意讓鋼生銹而又不影響其強度。退化的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一個匠心獨運的創(chuàng)意:讓該館的外貌象征澳大利亞廣袤無垠的紅土地。
　　反動――退化――創(chuàng)意,這讓我憶起那年在這個紅土地國家做的白日夢。
　　悶秋。我獨自從巴黎飛往澳大利亞的悉尼市。
　　存在主義哲學家們說過,人感知到的世界是語言描繪出來的世界,人存在于自己的語言中。譬如,我的奶奶和外婆都信誓旦旦地對我說過,她們看到過鬼,因為她們的語言是“世界真有鬼”的語言。我從巴黎到澳大利亞之前,在我的語言中就知道“澳大利亞”一詞的來歷。古希臘人突發(fā)奇想:大地的北面,即他們自己腳下踩著一塊大陸,從平衡原理來說,南面也應(yīng)該有一塊與之相對應(yīng)的大陸。到了公元1世紀,托勒密(古希臘天文學家、地理學家)干脆把這個猜想中的南方大陸正式畫入了地圖,并取名為“未知的南方大陸”(TerraAustralisIncognita),從此就有了神秘兮兮的“澳大利亞”(Australia)。一直到18世紀,英國庫克上校的船偶然航行到這里登陸,才正式宣布發(fā)現(xiàn)了古希臘人語言描繪的南方大陸。在歐洲人傳授給我的語言中,“澳大利亞”就是南方的未知與神秘。大概因為這,我在這個國家老是做白日夢――一個人踽踽獨行時被神秘、新奇刺激起來的那種潛意識流。
　　
　　“孬種”的后代與“好種”的后代一樣好
　　
　　我在悉尼市早期移民老區(qū)洛克斯區(qū)見到了庫克上校1770年登陸的“登陸紀念碑”�？粗@個碑,我就暈暈乎乎地與庫克上校對上話了。聊了一陣后,我突然想到一個古怪的問題:“上校先生,最初的澳大利亞移民,絕大部分是英國流放來的小偷、強盜、流浪漢等罪犯,可是為什么這個賊窩、強盜窩里孵化出來的‘孬種’的后代(今天的澳大利亞人),和英國本土的‘好種’孵化出來的當今的英國人,具有同樣高的物質(zhì)文明和道德水準呢?”沒想到約有300歲的庫克上校居然講出了一個雷人的新觀念,他說:“一個國家或者一個人的文明程度的高下,絕不是靠圣哲或政客的道德說教,而是取決于兩條──必要條件是富裕,充分條件是受教育程度高。今天的澳大利亞人和今天的英國人在富裕和受教育程度兩方面相當,所以‘孬種’的后代與‘好種’的后代的文明程度相當。你們中國不也有‘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的古訓(xùn)嗎?”哦哦!
　　
　　飛上去是了不起的進化
　　
　　我來到悉尼的塔龍卡動物園。這個國家的生命系統(tǒng)也非常玄妙,你看他們國徽上的兩個動物就很妙:袋鼠似鼠不是鼠;鴯鹋似鴕鳥非鴕鳥。獨特的生命里會蘊含獨特的生命智慧嗎?
　　我來到一個巨大的玻璃房前。這簡直就是人造南極!袖珍的海洋,袖珍的極地。1.20米高的黑背、黃胸、白腹的帝企鵝,或在“�！敝休p盈疾游,或在雪地蹣跚移步。我看著它們,它們看著我,看久了,白日夢又開始了。
　　帝企鵝突然對我“弘法布道”起來――
　　你們?nèi)祟惖难酃夂懿恍�。只是看到我們一個個是穿著黑色燕尾服、黃背心、白裙子的怪肥婆,走路笨拙可笑,很像馬戲團的小丑,所以前來欣賞我們的滑稽。你們根本看不出我們具有釋迦牟尼那樣的般若大智。
　　佛陀教導(dǎo)你們要“放下我執(zhí)”,對吧?什么叫“放下”? 你們說不清楚。我說,“放下”就是生存的“減法”。我們帝企鵝,為什么能夠獨一無二地在地球上最冷、最干燥、風暴最多、風力最大的南極極地生存繁衍?其奧義就是“減法”。我們勇于把鳥類億萬年進化而得的最高成果――飛――給減掉,于是絕處逢生、柳暗花明。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特的生命悖論:退化即進化,減法就是加法!
　　為了說明“飛”這個了不起的進化成果,我不得不先引用一點達爾文發(fā)明的進化論。他說得對,生命始于海洋,從原生動物進化到了爬蟲類,生命才拓展到了陸地。爬蟲類中的初龍類,不停地基因突變,開始向空中進軍,它們就是我們鳥類的老祖宗。雖然此時昆蟲早飛上去了,但是我們的老祖宗看不上眼,因為昆蟲只能在20米高的地方打轉(zhuǎn)轉(zhuǎn),哪能算真飛。和我們祖宗同時期想飛上天空的還有翼龍,可是,翼龍進化得不高明,那翅膀是翼膜,很容易被樹枝什么的戳破。我們鳥類祖先的志向是作真正的完美的飛行者。當然,這是極難而又極其漫長的進化過程。為了供給高飛所需要的高能量,首先,要由冷血動物變成恒溫的熱血動物,并把體溫升高到攝氏38度～45度,以大大加強代謝能力。強大的新陳代謝需要消耗大量的氧,我們就在肺之外進化出九個氣囊,擴大肺活量。為了使運載氧的血液回流高效,心臟進化到了兩室兩房,和你們?nèi)祟惖男呐K一樣完善。此外,要飛得節(jié)能,就得盡量地讓身體變輕,我們把骨頭弄成空心薄壁的輕骨頭(比如鵜鶘的骨骼重量就不到體重的十分之一)。我們又把肚子里的腸子弄短,干脆取消了直腸,取消了膀胱,一有糞便就往外排,因此落了個“灑向全球盡是臭”的壞名聲。為了減輕體重,雌鳥甚至將一對卵巢也舍棄了一半,只剩下左邊那一個。子宮里一有蛋, 就立即生掉,絕不懷孕負重飛行。再說我們的眼睛,是目前生物界進化的最高成果,號稱“視覺冠軍”。拿鷹眼和你們?nèi)搜圩霰容^吧:人眼中只有一個中央凹(視覺敏感區(qū)),上面的感光物質(zhì)約為每平方毫米14.7萬個,而鷹眼卻有兩個中央凹,其感光物質(zhì)是每平方毫米100萬個,是人眼的七倍;人眼瞳孔的直徑是三毫米,而鷹眼瞳孔的直徑是六毫米,又是人眼的兩倍!此外,鳥眼的水晶體曲率調(diào)整能力是所有動物中最強的。哺乳類動物中只有猿和人能看到色彩,而我們鳥類看到的全是彩色圖像,我們的色彩感在進化時間上還早于你們。我們之所以有一對好眼,都是為飛翔而造就的。還有,我們?yōu)榱藨?yīng)對飛行中的最復(fù)雜的運動,頭腦中主管運動的網(wǎng)狀組織也是你們?nèi)祟愃荒芟啾鹊摹?
　　總之,我們的祖先――在德國巴伐利亞采石場發(fā)現(xiàn)的始祖鳥――在一億五千萬年前的晚侏羅紀,也就是恐龍稱霸大地的時候,就征服了第三維的天空,成了真正的飛行員。這是多么來之不易、多么不可思議的進化成果啊!我們得到了爬蟲類不可能吃到的美食――吃到了比我們先飛起來的億萬昆蟲,我們還能隨心所欲地空降到地上,去分享爬蟲類的食品,還能俯沖入水中去抓爬蟲類吃不到的海鮮。飛,我們吃遍、玩遍海陸空!真是海闊天空!
　　正是因為會飛,當?shù)厍蛎媾R一場滅頂之災(zāi)時,不可一世的恐龍,包括會飛的翼龍,全部滅絕,而我們鳥類因為擁有空、陸、海三維的生存資源,便風景這邊獨好!和所有陸生脊椎動物(包括你們?nèi)祟?相比,我們是品種繁衍得最多的一個類群,有8600多種!這一切的一切,全歸功于進化出的偉大的“飛”!
　　
　　放棄飛是更了不起的退化
　　
　　你們?nèi)祟愓f進化才能救亡,進化才能興旺,這成為你們創(chuàng)立的生物學公理�？晌覀兤簌Z,卻敢向這個公理挑戰(zhàn),放棄了鳥類最偉大的進化成果――飛!
　　你們看著我們今天如此笨重的樣子,絕對想象不出企鵝本來和海鷗、信天翁是叔伯兄弟,來自同一祖先。也就是說,我們本來就是會飛的海鳥。
　　不知道我們企鵝祖先當初是出于雄心、野心、好奇心,還是出于被環(huán)境所逼的無奈,居然決定把一切生命的地獄――南極大陸和其周圍的洪保德海流圈――作為安身立命的家園。
　　南極,沒有一寸裸露的土壤,連最有生存活力的小草也沒能到此展現(xiàn)生命力。這里沒有能飛的昆蟲,空中沒有任何生存資源,在這種條件下,我們鳥類的最可驕傲的“飛”還有什么價值呢?別說空中一無所有,就是地上也是可怕的“零資源”。
　　要活,只有退回到生命進化的搖籃――海洋中去。我們敢退、敢減,最了不起的“放下”是不飛了。
　　我們把榮耀的翅膀退回成古老祖先魚類的鰭。我們放棄可攀、可握、可抓、可走、可跳的全能的腳爪,讓其在指間再生出魚類的膜,成為只能劃水的單一功能的蹼。為了深度潛水,我們放棄了絕妙的可充氣的空骨,又退回到實心的重骨。我們不吝惜鳥體型的輕盈優(yōu)美,拼命加厚皮下脂肪,成為丑角,以抵抗-30度～-80度的極地嚴寒。我們?nèi)匀槐３至锁B類最先進的恒溫和高體溫,保持了最前衛(wèi)的心血循環(huán)系統(tǒng)和呼吸系統(tǒng)。
　　這一退化比進化更了不起,開拓出了鳥類生命超想象力的新邊疆。
　　我這一米二的鳥類大個兒,能潛水265米,在水中可以18分鐘不呼吸,創(chuàng)造了鳥類的吉尼斯記錄。巴布亞企鵝的游泳時速達每小時27公里,當然是鳥類之最。我們享用到了從淺水到深水的磷蝦、烏賊和各種甲骨動物。我們把鳥類向上的三維立體生存空間倒轉(zhuǎn)過來變?yōu)橄蛳碌暮Ｑ笾械牧Ⅲw生存空間。
　　所有生命活著的目的是什么?只有一個,就是拷貝自己的基因,俗話叫傳宗接代。所以,所有生命關(guān)于生兒育女的事都弄得極其美麗、極其激越、極其快樂、極其不惜一切代價。為了不讓任何天敵壞了我們帝企鵝的頭等樂事,我們不在海中,而是到誰也來不了的南極大陸產(chǎn)卵、孵化。
　　這一決策,又使我們帝企鵝創(chuàng)造了兩項動物界奇跡,兩項吉尼斯紀錄。
　　第一,創(chuàng)造了在地球上最冷的溫度下產(chǎn)卵,而且無需筑巢,全裸露作業(yè)的奇跡。
　　第二,塑造了生物界最偉大的父親形象。每年4月到9月是南極的冬天,太陽逃之夭夭,全是黑夜。我們帝企鵝夫妻們儲備了充足的脂肪能量,丈夫陪同懷孕的太太,搖搖擺擺向南極大陸的深處走去。一路暴風雪,一路暗無天日,步行一百多公里,來到了生命地獄的腹地。太太們站著分娩,只產(chǎn)下一卵。然后用腳將卵傳到先生腳上,來回傳幾次,以檢驗這只卵是不是優(yōu)種。倘若在夫妻來回傳遞時卵掉在地上了,證明是孬種,就丟棄不孵了。我們就是以這種奇特的方式來保證個個優(yōu)生的。如果是好卵,父企鵝們就將卵小心翼翼地捧在雙腳上,再把下腹部的一片肥皮垂下,包裹住卵,在零下七八十度的外溫下保證有零上33度的恒溫。父企鵝們就這樣頭頂黑夜、不吃不喝擠在一起,平均要站上63天才能孵化催生出小寶貝!天下哪有這樣偉大的父親!母企鵝們產(chǎn)卵后就返回海里捕食。在丈夫孵出小企鵝之時,她們憑著叫聲找到自己的丈夫和幼兒,接過丈夫的班,用自己的嗉囊分泌物喂養(yǎng)小企鵝。此時,偉大的父親已是骨瘦如柴,趕緊奔去海中補食。此后父母輪換去海中覓食回來喂養(yǎng)小寶貝,直到南極的夏季到來、食物富足之時,父母們才領(lǐng)著小企鵝奔向大海。
　　一言以蔽之,我們的退化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偉大退化:我們征服了南極地獄,開拓了生命的新邊疆;我們創(chuàng)造了鳥類游泳速度和潛水深度的最高記錄;我們空前地在地球之冷極產(chǎn)卵和孵化小寶貝;我們塑造了生命中最偉大感人的父親形象。
　　好,我的故事講完了,你該信服了吧?我要強調(diào)一點,我講的不是你們?nèi)祟愖骷乙了鳌⒗獾懙哪欠N動物寓言,我說的是企鵝靈與肉的真實故事。好,對不起,我餓了,再見!哦,我還要補充一點,我發(fā)現(xiàn),你們?nèi)祟愔兄挥幸晃恢袊撕土灰獯罄擞小捌簌Z性”。再見!
　　“請等等,帝企鵝先生,”我喊道,“您說的一位中國人和六位意大利人是誰?”
　　“一位中國人是孔丘,也叫孔子;六位意大利人是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再見!”
　　此時,一位穿著羽絨防寒服的飼養(yǎng)員,提著個大桶,走進大玻璃房,請企鵝們用餐。企鵝亢奮,游客鼎沸,照相機的鎂光燈頻頻閃爍�？�,我的帶著大問號的白日夢被這突如其來的熱鬧和喧囂打斷了!
　　
　　“企鵝性”的謎底
　　
　　為什么企鵝(或者說是潛意識中的我)說孔子和文藝復(fù)興六杰有“企鵝性”呢?我得好好解一解這個潛意識的謎。
　　孔子,孔子怎么樣?在他那個時代,應(yīng)該說他是當時“進化”到了文化最頂端的人。可是當時的文化生態(tài)十分惡劣,社會動亂,王室衰頹,官學敗壞,文化典籍流散民間,史家把這叫做“文化下移”。孔子三十而立之后,退到民間開設(shè)私學,在庶民中廣收門徒三千,結(jié)果是開創(chuàng)了中國有幾千年歷史的顯學――儒學。對,這就是企鵝那樣的“在進化成果的最高處來了個選擇性的局部退化策略”,因而開拓了中國政治哲學和倫理哲學的新邊疆。
　　什么是意大利的文藝復(fù)興?不就是14、15世紀,意大利文化頂級人物但丁、達?芬奇等,在經(jīng)歷了歐洲“黑暗的一千年”后最荒漠的藝術(shù)生態(tài)中,退到古希臘哲學、藝術(shù)里,由此出發(fā),開辟了一片人文主義的新天地嗎?
　　還有嗎?還有!澳大利亞館的獨辟蹊徑不就來自企鵝的“退化即進化”嗎?今天全人類突然悟到只有過減法式的低碳生活才能拯救地球,這不也是企鵝的“減法即加法”的大智慧嗎?
　　呵,我可拿不準這是不是白日夢的標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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