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檢察官法庭上為溺死女嬰的母親陳情 　　熊小姝長相清秀，熟悉她家庭的人都說她長得酷似母親周模英，弟弟則像父親熊默德。小姑姑熊六妹說，熊小姝本來還有一個小妹妹，這個小妹妹如果還活著，會比姐姐熊小姝還要漂亮。
　　熊小姝的這個小妹妹只活了9個月，她的生命戛然而止于2005年7月20日凌晨3點半。在那個悶熱的夏夜，在廣州天河區(qū)車陂村的城中村，熟睡中的這個女嬰被親生母親周模英扔進了附近的河涌里。
　　在廣東省高級法院的終審判決書里，是如此描述這個生母的溺嬰經(jīng)歷和動機的：“周模英因其小女兒自2005年7月初起生病，多次帶小女兒求治未愈。在此期間，周模英又覺得丈夫對自己和生病的小女兒漠不關心，由此產(chǎn)生怨恨情緒。同年7月20日凌晨3時許，因小女兒發(fā)高燒哭鬧不止，周遂在其租住的天河區(qū)車陂村江夏大街的大院里，把小女兒投進河涌里，造成溺水死亡。”
　　該案公訴階段的承辦人，是廣州市檢察院公訴處的檢察官楊斌。
　　在開庭前去看守所第一次提審時，楊斌本準備痛罵周模英一頓。但幾次提審完畢，了解到具體案情后，楊斌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她說：“到后來，我忍不住安慰她起來了�！�
　　周模英和熊默德都是江西新建縣人，生長于貧窮的農(nóng)村，兩人都是文盲。婚后，熊默德到廣州的建筑工地打工，周模英獨自在家撫育兩個孩子。2004年年底，他們的第三個孩子出生了。隨后，周模英帶著2歲的小兒子和剛出生的小女兒來廣州和丈夫團聚，每天帶孩子、操持家務。
　　2005年夏，周模英的小女兒生病。因無錢帶女兒去醫(yī)院就醫(yī)，她只好去附近的私人診所，女兒的病情久拖不愈。而丈夫每天早出晚歸，回來總是倒頭就睡，周模英難以承受生活的重壓，悲劇就此發(fā)生。
　　2005年12月7日，周模英案在廣州中級法院開庭。楊斌在當庭發(fā)表的公訴詞里，如此分析周模英的作案動機：“生活的操勞，丈夫的冷漠，疾病的困擾，經(jīng)濟的重壓，再加上遠離家鄉(xiāng)親人，缺少應有的溝通，孤獨、壓抑、郁悶的情緒無法發(fā)泄，再加上自身的愚昧，這一切促使了周模英選擇了這樣一種沖動、愚蠢的行為�！�
　　楊斌甚至如此為周陳情：“周模英的遭遇，固然是她個人的悲劇，但何嘗又不是社會的悲��？周模英站在法庭上接受審判，固然是法律的勝利，但是我們不能漠視隱藏在背后的社會原因和背景，我們不能忘記站在她身后的那些掙扎在社會底層、為生存而苦苦呻吟的人們的苦難和命運。這也是法律應有的良知�！�
　　以指控犯罪為己任的公訴人，當庭為被告人請求法庭從輕處罰，這是極為罕見的事情。但楊斌的法庭陳情，并沒能對判決結果產(chǎn)生多大影響。一審仍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周模英11年有期徒刑。
　　面對這場自己在公訴詞里以及有的評論所指的“時代悲劇”，楊斌并不確信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但能確信的是，她因此陷入了一場令她困惑的爭議。“公訴人不是慈善家，要注意身份，要有大局觀，不應該在法庭上任意發(fā)揮�！庇型�行如此議論她。
　　所幸的是，兩個月后的2006年3月2日，廣東高級法院的二審判決令楊斌大感安慰。二審法官直接將刑期大幅改判成6年，判決書載明理由是“周模英犯罪情節(jié)較輕，根據(jù)本案的具體情況，依法可以從輕處罰”。
　　 救贖從解決一場鄰里糾紛開始
　　周模英并不覺得刑期長，她覺得自己罪不可赦。一審時，深深的悔恨與自責使她在法庭上痛哭失聲，跪倒在地。盡管丈夫熊默德和小姑子熊六妹都原諒了她的錯誤，連公婆都不忍再責怪她，但她并不期望減刑，甚至想在監(jiān)獄度過余生。
　　判決生效后，楊斌曾到廣東女監(jiān)看望周模英。周模英的狀態(tài)令楊斌很不安，“她無法忘記過去，也無法面對未來，總覺得自己不配再做母親和妻子”。
　　令楊斌更不放心的，是周模英的兩個孩子。周模英收監(jiān)后，熊默德繼續(xù)在廣東打工，7歲的熊小迪被帶回江西老家，和姐姐熊小姝一起，由奶奶和雙眼失明的爺爺撫養(yǎng)，直至幾年后小姑熊六妹回到老家。
　　周模英在廣東省女子監(jiān)獄服刑不久，就和其他江西籍女犯一起被調(diào)押回江西省女子監(jiān)獄服刑，這所監(jiān)獄正好就在她的老家新建縣。
　　盡管周模英離老家近了，楊斌還是放心不下獄中的周模英。2007年暑期，楊斌利用休假時間趕到新建探訪周模英老家的情況，實地走訪了解到的情況，使她黯然神傷。因為通過這次走訪，楊斌才得知，熊默德和周模英都是二婚，而之前雙方的第一場婚姻，都是換婚――熊默德曾經(jīng)有過孩子，但因為窮病交加而夭折，前妻離家出走，另嫁他人；周模英也曾經(jīng)遠嫁湖南，不幸前夫病死，她只好又回到娘家，后來和熊默德結合。
　　楊斌還了解到熊默德個性背后的成因，家庭出身、教育環(huán)境和長期的底層經(jīng)歷，使得這個江西農(nóng)民對外部世界總是習慣性的自卑和畏縮，猶如他的名字一樣沉默無語。因為多年前和鄰居的一場斗毆糾紛，熊默德害怕被人多勢眾的對方報復，多年不敢回老家。這也是當年周模英帶著最小的兩個孩子，到廣州來尋夫的原因。楊斌勸熊默德跟她一起回老家，并向他擔保：“有我在，絕不會有人打你�！�
　　楊斌陪熊默德回到新建后，通過最高檢和江西省檢察院的女檢察官協(xié)會出面聯(lián)絡，迅速和當?shù)貦z察系統(tǒng)接上頭。劉獻榜，新建縣檢察院的檢察長，答應和楊斌一起下鄉(xiāng)，到熊默德老家去協(xié)調(diào)這場讓熊不敢回家的治安糾紛。
　　楊斌熱情豪爽的個性，很快贏得了當?shù)厮痉ê托姓�系統(tǒng)的信任。熊默德所在村的村支書，拍著胸脯向楊斌和劉獻榜保證，以后村里保證熊家不會再有問題。最后劉獻榜主動提出，他去協(xié)調(diào)熊家兩個孩子在縣城上學的借讀問題。
　　2010年夏，監(jiān)獄方面也傳來好消息，獄方準備報請法院減掉周模英剩下的8個月零15天的余刑。這位36歲女囚的新生活的開始，自此進入倒計時。
　　 為即將出獄的女囚犯落實住房
　　周模英出獄的兩個月前，楊斌再次來到江西新建。這是她第4次到江西，第5次到監(jiān)獄探望周模英。她這次來，是為了和劉獻榜一起解決周模英一家的住房問題。他們認為，如果出獄后的周模英再置身于以前的環(huán)境，她將永難從噩夢般的往事中走出來。
　　周模英的戶口并不在新建城區(qū)，她的兩個孩子熊小姝和熊小迪連戶口都沒有，總之，這一家基本不符合經(jīng)濟適用房的辦理條件。為了解決這一難題，劉獻榜親自上陣，從開發(fā)商、房地產(chǎn)局、建設局到分管副縣長，一個個找。最后一個程序，需要縣政府主要領導簽字。楊斌一下火車，劉獻榜就備好了車，帶她一起去找縣長匯報�？h長爽快地在報告上簽了字。一套比市價要便宜10多萬元的小戶型經(jīng)濟適用房，終于落實到周模英的名下。
　　“現(xiàn)在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們家了，村里和鎮(zhèn)上的人都傳說我們家有靠山。除了縣里，還有廣州的大靠山�！毙芰�妹提起楊斌，感激得想哭。
　　令楊斌開心的是，這次探監(jiān)見到周模英時，周模英的情況已經(jīng)好轉很多，不再提老死在獄中的話題。聽說出獄后縣城有房子住，不用回老家住了，周模英開心地笑了起來。這是楊斌5年來第一次看到她笑。
　　趁著暑假，楊斌把周模英的兩個孩子再次帶到廣東去玩。在珠海海邊，兩個孩子玩得十分開心。總是像父親一樣沉默寡言的熊小迪，臉上也開始有了笑容。
　　女囚走出高墻開始新生活
　　2010年11月4日，熊小姝拉著弟弟熊小迪的手，等在江西省女子監(jiān)獄大門外。熊默德站在兩個孩子身后，踮著腳尖往鐵柵欄里看。他左手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是他給妻子準備的一套西裝，右邊胳膊下夾著一雙皮鞋，這是熊六妹給嫂子準備的。
　　劉獻榜和他的下屬站在不遠處的警車旁，安靜地等待著這幕馬上要上演的人間悲喜劇。擔心鄰居議論圍觀，讓剛出獄的周模英遭到驚嚇，劉獻榜特意安排了一輛民用號牌的轎車，準備把周一家悄悄接走。
　　下午3點20分，已經(jīng)換上新裝的周模英出現(xiàn)在監(jiān)獄門口。兩個孩子撲進周模英的懷里，周模英抱住孩子們，止不住淚如雨下。這個囚犯母親，終于從高墻里走了出來。在那里，她呆了整整5年3個月零16天。
　　“以后我要每天和媽媽一起梳洗打扮得漂亮亮亮的�！痹诨匦录业能嚿�，熊小姝說，她留長頭發(fā)的愿望終于就要實現(xiàn)了。
　　 （文中熊小姝、熊小迪為化名）
　　題頭照片：女檢察官楊斌和熊小姝、熊小迪在廣州的公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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