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有強烈的收藏癖好。皮球玩爛了，線松脫，填充物外露，仿佛筋疲力盡的沙場將軍，孩子說，得留下。汽車玩瘸了，缺輪胎、車門，儼然壽終正寢，孩子偷偷摸摸到陽臺，在一大袋回收物品中，悄悄挖掘。
　　不知道他把我裝在哪一個角落，所以我偶爾會問他，記得有一回?zé)襞趬牧耍瑩Q裝時得根據(jù)線條顏色配對，當(dāng)初，你就在客廳，幫我記憶顏色的線索?我數(shù)說他幼兒園的事，考驗他的記憶，也暗示他，生活沒有微型攝影機(jī)全天候側(cè)錄，它們流失的速度遠(yuǎn)超過想象，除非拍下、寫下，除非我們常常緬懷。
　　也許，我的童年收藏太少了，因而寬容看待孩子的收藏癖。
　　童年在金門，漫長卻又匆匆的卜二年，記憶裝得很滿，留存的物品卻沒幾項。小時候跟玩伴在廟口以撲克牌賭橡皮筋、尢仔標(biāo)、彈珠跟汽水瓶蓋。至今，有關(guān)“擲準(zhǔn)”的游戲我依然拿手，射橡皮筋、丟彈珠等，都是訓(xùn)練多時的絕活。我們甚至把瓶蓋敲平、磨利它的邊緣，在中央敲兩個孔，綁上棉線，兜著瓶蓋轉(zhuǎn)，再互相比拼。我遷居時，鄭重地把一箱瓶蓋交給侄子、一箱藏在防空洞，十年后返家，卻沒一個剩下。
　　關(guān)于童年，只能依自己記憶、靠旁人說，再就是稀少的幾張照片。有一次跟父母鄭重索取“全家”在金門唯一的合照。它并不是一張“全家”照。外婆七十大壽，我十一二歲，弟弟小我兩歲，坐在我右邊，媽媽一頭長發(fā)、一襲白裳，頭上一朵珠花，爸爸站在她身后，模樣清瘦。一家八口，四口在此，大哥到桃園學(xué)車床，三個姊姊在南?加工區(qū)上班。
　　孩子滿月時，外婆曾來探望，且小住幾天，每一天早上，總不忘記在手心倒些桂花油，摩挲后，均勻抹上頭發(fā)。外婆幾年后中風(fēng)過世。我跟孩子說，外婆總夸他眼睛大，機(jī)伶可愛，可曾記得?
　　他忘記了。孩子一度以為家人的定義就是他、爸爸跟媽媽。年齡漸長，他也擴(kuò)大他的家族范圍，而每逢清明，我一定帶他回爸媽家祭祀，讓他跪著，指著懸掛在墻上的爺爺、奶奶，跟他說，那是阿祖啊。
　　沒有情感依附的兩張照片，不會成為他的收藏。睡前，我跟孩子共擠一床，跟他說，人哪，都是有故事的，盡管貧乏有別、張力不一，可還是一個故事。
　　我問他，愿不愿意聽爸爸、阿公以及阿祖的故事?
　　孩子點頭。
　　他漆黑的眼瞳成為照亮家族的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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