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阿朱的秀發(fā)自然天成，黑、綿、亮、密、韌、柔、直，真當?shù)闷稹盀踉启W”三個字，但她失戀之后便拿頭發(fā)做法，一時不見發(fā)型就會變幾變。有天晚上我去慰問她，驚見她滿頭珠翠，不讓如來的田螺髻，原來她的頭發(fā)被剪壞了，正在想法補救。于是我就帶她去見我的理發(fā)師。你知道，全世界最偏執(zhí)的人就是理發(fā)師，而爭論那么耗內(nèi)力，我又很隨和，所以后來每次見到理發(fā)師，我都會問他：您今天想剪個什么發(fā)型?
　　我在青島的理發(fā)師，是個沉默的南方人。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腰際掛滿一排剪刀，靜悄悄地剪頭發(fā)。我為了省事把長發(fā)剪掉，不料卻更麻煩，大約每個月就要去修剪一次。這個理發(fā)師有三大特點：第一話很少，第二不碰人，第三愛陽光。人和人的關系那么微妙，多進一步是冒犯，多退一步是怠慢，而他話少得那么恰如其分，既不冷漠，也不過分熱絡，讓我既不拘于緊張，又不失之隨便。比如我去了，他會問：開學了?我說下周。他就不再多問了。有時他會問我：過來方便嗎?我說：方便。他也就不再多問了。我基本上是個談話的黑洞，如果不是想經(jīng)營談話氛圍，我也很少發(fā)問。只有最初幾次，基于文明人的禮儀，不免也發(fā)問幾次。我問，你是南方人?他簡短地說，福建。我又問，怎么跑來青島。他說，從北京過來躲非典，然后不走了。我們就再不說話。他輕輕地削著我的頭發(fā)。我長發(fā)時又燙又染又拉又漂，頭發(fā)像枯草一樣死掉了。理發(fā)廳深處的沙發(fā)上有幾個懶惰的洗頭小弟東倒西歪地睡著，音樂播完了也沒人再去續(xù)上。我們就在安靜里疏疏松松的，剛剛好。
　　人類目前的休閑方式很多，有些去蹦迪K歌，有些去洗腳，按摩，我怕吵，又怕別人碰我的身體，這些交際場所我聽了就頭疼。所以我只保留有限的社會接觸。但我一坐進理發(fā)椅，就舒服得昏昏欲睡。我能聽見剪刀咔嚓咔嚓的聲音，頭發(fā)被一縷縷地捋過去，有一搭沒一搭，麻酥酥的，不同的剪刀聲音都不同，節(jié)奏也各異。我之前的一個理發(fā)師非常討厭，他常碰人頭皮，摸人頭發(fā)，捏著人的下巴在鏡子里東擺西擺左看右看。而這個沉默的理發(fā)師根本就很少碰人。對精細距離的控制，是經(jīng)過多年歷練而得來的。動作既不粗魯，也不有曖昧，只對技術感興趣的樣子，就算剪劉海兒，他也不會碰著人的額頭，他站在身后，從額后把劉海兒撈起來細細地剪，完了就把它們?nèi)酉聛�。他從來不摸人的頭發(fā)，只迅速地抓兩把而已。
　　理發(fā)師、管子工和園丁，應該是A片里激情少婦最佳搭檔。市井婦人喜歡熱天里熱汗蒸騰的肌肉管子工，豪門少奶奶偏愛年輕健碩的私家園丁，而理發(fā)師，當然是留給酸文假醋的小資眼鏡女�？上�我之前遇到的所有的理發(fā)師都是自大狂、偏執(zhí)狂兼自戀狂，他們不管不顧地剪我的頭發(fā)，完了還假裝電視廣告里的造型師，把臉湊到我臉側，逼我和他一起看鏡子里的兩張大臉，還自作性感的來一句：漂亮――瞬間似乎還有燈光打過來似的。
　　我?guī)е�阿朱去讓這個理發(fā)師剪發(fā)。他依舊不多話，但居然也能有說有笑，還和阿朱說了幾句無傷大雅的笑話。阿朱正在失戀，坐在椅子里嘰嘰喳喳，快把我吵死了。但他很精明，見人說人話，立刻就聽明白阿朱是恨嫁女郎，話鋒一轉，也開始說些“出門撞姻緣”的屁話來了，我就笑，他也笑。阿朱也樂得吱吱地笑，笑完了燙也讓，染也讓，沒頭沒腦又花了一大把銀子，情場賭場都落下虧空。
　　當時正流行短發(fā)，阿朱化失戀的悲痛為張羅的力量，居然攢了四五個大姑娘小媳婦一齊去逛街，我找了理由要開溜，阿朱強拉住我說，等會我們還去美發(fā)吶!我聽了更屁滾尿流，忙說少陪，就開溜了。等下個月去見理發(fā)師，他正指導一個小弟什么手藝，看我進來，用只手一指，示意我坐到靠門的一張陽光最盛的椅子里去，不多時又掛著各式剪刀過來了。我坐著，他靜靜剪發(fā)。過了一會他散漫地說，上次你同事來了。我說，哦。他說，真熱鬧啊她們。我笑了，說，是啊。
　　這個話很少的理發(fā)師酷愛陽光。如果他忙，一定是在門口陽光最盛的椅子里給人剪發(fā)，如果閑著，也一定坐是在門口陽光盛的臺階上抽煙。他偶爾說一句：染一下吧。我閉著眼睛說算了。他就再不多話，再也沒有做過任何一次讓人不悅的推銷。事實上我很想聽他講話，內(nèi)容不要緊，要緊的是他的福建普通話，讓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他也操著這樣一口福建普通話，在遙遠的電話里和我一起打發(fā)走那些最荒唐的歲月。而現(xiàn)在，我們早已相失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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